天气越来越冷,太液湖最后一片芙蕖也凋了。
王后雅兴十足,邀请众夫人们一同乘舟游湖。
苏了桃独坐一隅,没有参与众人的话题。
她不喜欢看萧条的枯枝残叶,也讨厌来这种水深的地方。
一点提不起兴致。
大船沿着湖边缓缓而行。
不知是谁发现了只新奇的鸟,众人站上甲板,仰长脖子往天边看去。
“那是什么鸟?羽毛好漂亮啊!”有人指着天边道。
“可惜就一只,做不了衣裳。”另一人抱怨。
“养着看也是好的。快快快!把它抓过来。”
闻言,苏了桃也走上甲板。
宫人们手忙脚乱,可那只鸟雀十分灵活,没人抓得住。
场面十分滑稽。
苏了桃忍不住一笑。
她正准备回船舱,却听见“扑通”一声。
意识到有人落水,苏了桃转头一看,却见众人挤作一团。
嘈杂的环境安静下来。
随即人群中爆出尖叫:“救驾!!!快来人救驾!王后落水了!”
岸边恰好有一行人经过。
苏了桃抬眼一看,是微生夜。
微生夜负手冷眼打量片刻,随即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得了吩咐,他身边会水的几个宫侍连忙跳下去。
苏了桃虽然会水,但也只能勉强保证自己不被淹死。
她与众人站在甲板上,看着宫侍们游向落水的王后。
突然后背被人一推。
苏了桃没有防备,重重向前跌去!
下一刻,湖水没过她的头顶。
由于没有丝毫准备,湖水猛地灌入耳鼻。
苏了桃:“!”
“苏夫人怎么也下去了?”有人惊诧。
“夫人跳下去救王后了!”宫侍一声高呼,将众人的注意力往别处引导。
兴许是被苏了桃的行为激励到了,越来越多宫侍从甲板上“扑通”往下跳,下饺子似的热闹。
湖面乱成一团。
谁也分不清谁是谁,只有最先下水的宫侍将落水的王后救起。
见王后上岸,其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往岸边游去。
救命救命!
苏了桃还沉在水中,湖中的水冰凉刺骨。
苏了桃拼命往上浮,却不知被谁踹了一脚,又沉下去。
巧的是,她每次往上浮,总有人精准地将她踹下去。
如此反复。
绸缎吸了水,变得越发重。
外裳又实在繁复,苏了桃想脱也脱不掉。
救命啊救命啊!!!
她的意识越发昏沉,四肢百骸都被抽去了力气。
苏了桃没有力气再往上浮,她就这样沉在湖中,浮不上去,也死不掉。
“王上!王后已经救起来了!王上,您去哪?”
岸边的人喜悦又焦急地呼喊。
微生夜?
苏了桃灵台中忽然顿悟,电光火石间,她想起微生夜手腕上的疤痕。
想死也死不掉,原来是这种感觉。
这么绝望。
这一刻,她体会到了他的痛苦。
静默中,无数气泡冲苏了桃游来。
或许是幻觉,她想。
可气泡散开,她看见微生夜朝她游来。
幻觉化为实体。
“微生夜!”她心下惊异。
他皱眉望着她,眼中仿佛埋怨她怎么这么没用。
却诚实地伸出手,将她拽回人间。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苏了桃大口呼吸着辛辣而淡甜的空气。
呼吸太过急促,苏了桃猛地咳起来,手扶着微生夜的肩不敢放松。
岸边和大船上围观的人皆愣了。
他们惊讶地张口,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王上和夫人?”
见身边人只顾看戏,王后顾不得身体,微微愠怒。
微生夜已经抱着苏了桃向岸边走来。
“滚开!”他一步一步往前迈,拒绝了赶来宫侍的搀扶。
他迈上岸边,水顺着两人身上往下淌,汇成小水滩。
王后眼含关切,望着两人。
苏了桃入神般朝她投去一眼。
“放我下来。”她轻拍了一下微生夜。
微生夜没理她,只对孙祈道:“传太医。”
孙祈这才回过神,忙道:“是!”
*
微生夜第一次光明正大留在苏了桃的宫中,守到大半夜。
他起身要走,苏了桃却轻轻拉住了他。
“今晚。”她对着他的背影道,犹豫着,“能不能……”
她想让他留下来。
却害怕拒绝,不敢继续说下去。
微生夜回握住她的手,却没转身。
长睫低垂,挡住他眼底的晦暗。
“你……”他的声音有些哑,一边想嘲笑,一边又忍不住试探。
“是在留我吗?”
苏了桃听明白他语气中的嘲讽。
她没说话,手却渐渐松开。
微生夜却转过身,抓住她的手。
他冷静又克制:“听不得一点儿不好听的话?”
苏了桃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现在不想和他说这些。
她一点点将微生夜拉下来,辗转碰上他的唇角。
似乎觉得不够,又轻轻吻了一下。
看着微生夜浅淡的唇色染上一丝瑰丽,苏了桃觉得这才合适,渐渐松开怀抱。
微生夜却反将她抱得更紧,他眸色越发深,揽住她,加深了这个吻。
烛火熄灭。
黑暗中,他摸到苏了桃冰凉的眼泪。
“别哭。”他低哑安慰道,俯身去吻她的眼尾。
他几乎快要用哄她的语气,不断地亲吻。
眼泪象征软弱,别人表露出软弱的一面,会让他觉得厌恶。
唯独面对苏了桃,他恨自己不够强大。
她断线的泪珠在他心头凌迟,让他的心也跟着受酷刑,恨不得以滚烫的鲜血去代替。
他听见她似叹息,又似破碎的声音:“对……不起。”
苏了桃想和十七岁的他道歉,可十七岁的微生夜,永远不会听到。
而二十岁的他,早已不需要她的道歉。
“微生夜,对不起,我是骗你的!”她越发伤心。
微生夜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却还是不停安慰:“没关系。没关系。”
苏了桃不断摇头。
她的道歉,再也无法说给想听的人。
可再不说,或许没有机会。
“我说从未,那是假的……说不爱,那也是骗你的,你……对我,也很重要。”她的声音断断续续。
微生夜终于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撑起身,沉默良久。
半晌,黑暗中响起他不近人情的声音:“你知道的。我从不原谅曾经。”
随后,他又反悔一般狠狠抱住她:“但未来,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他竟然说重新开始。
苏了桃笑出泪花,心中却无边凄凉。
夜的末尾,黎明前最暗的时刻。
微生夜道:“我们,该有孩子了。”
听起来像冷冰冰的告知,实际上是小心的询问。
黑暗中,他眼睛亮亮的,看着她的方向,像是等待一件期待许久的礼物。
“好。”她小声答道。
但是不能。
苏了桃,永远不可能为微生夜生下孩子。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
冬至的前夕,微生夜的行踪变得越发难寻。
苏了桃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总之很少能见到他。
昏暗的刑房里。
狱卒刚解开锁链,犯人便软泥似的瘫软在地。
十指尽拔,掌骨尽断,体无完肤。
犯人几乎被折磨得没了人形。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黑色云靴抬脚便踩上犯人的肩,轻易碾碎了肩骨。
“是林后?”
微生夜俯身问道,阴冷的声音回荡在刑房,比周围满墙的刑具还令人恐惧。
犯人听见他的声音,冷汗涔涔,魂飞魄散一般恐惧,招认了连日审讯都不曾得到的结果。
微生夜心情大好。
他走出刑房,唤来亲信,递出去一份名单。
“这上面的人,一个也不留。”
亲信看了一眼名单,密密麻麻,全是林相的人。
林相虽为世家之首,可现在动他,无疑自损八百。
微生夜已经等了三年,现在却一刻也不愿意多等。
亲信面露迟疑。
微生夜抬起下巴问:“有问题吗?”
亲信低下头:“没有!”
微生夜收回目光:“没有就去办。”
“属下这就去!”
亲信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微生夜朝堂上与私下的的连番打压,终是让林相察觉到了不对劲。
林相修书一封,派人送进宫中,问林挽苑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挽苑展开信纸,黛眉轻蹙。
看完信,她揭开灯罩,将信纸的一角放在火焰上引燃。
盯着桌上信纸烧落的灰烬,她若有所思。
现在的局势对她毫无益处。
她既不能坐以待毙,也不想鱼死网破。
火已经烧到信纸尽头,她仍旧不松手,静静盯着烛火舔舐上指尖。
卷曲,扭落,飘散。
再寸寸成灰。
“这么喜欢她?”
林挽苑笑起来,“那就让你看看,你有多可笑。”
*
景王府,一位不速之客突然到访。
来人身姿纤弱,黑色斗篷之下是一袭紫色长裙。
空酒坛“咕噜噜”滚到她脚边,她停住脚步,站在微生明景不远处。
微生明景撑着脑袋看向她,表情犹疑不定。
“你……”心中的名字呼之欲出。
“表哥。”林挽苑取下斗篷,露出一张精致小巧的脸庞。
“紫色,并不适合王后。”
微生明景回过神,打量她半晌,“王后到访,有何贵干?”
“自然是与表哥合作。”
林挽苑也不顾什么礼仪,自如地坐在他对面,“毕竟林家倒了,对表哥也没有好处,不是吗?”她看着他。
微生明景笑笑,并不作答。
他一边给林挽苑倒茶,一边道:“王后放一百个心。王上现在不会动左相,林家对他还有用处,他现在动林家,图什么呢?”
晟王都中上百世家皆以林家马首是瞻,牵一发而动全身。
没有十足的把握,微生夜再蠢,也不会轻易动林家。
“他会。”林挽苑的脸色沉沉,“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我也不会来求表哥。”
至于微生夜图什么……
实际上,林挽苑已经见过微生夜。
她跪在地上,低头示弱。
微生夜不叫她起身,她不能起。
“听说王后宫中有位宫侍不见了?”微生夜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不必找了,已经被孤埋了。”
林挽苑跪伏在地,脊背挺直:“臣妾不明白王上在说什么。”
“不明白?”微生夜笑得残忍,“那宫侍的嘴可没你硬,他一五一十,全都招了。”
当然……是骗她的。
实际上微生夜根本没给宫侍招供的机会,直到把人折磨得快死了,才去象征性地问了一句。
他问:“是林后?”
宫侍颤抖答:“是。”
其实无论宫侍的答案是什么,都不会改变他的想法。
微生夜认定的东西,从来不需要证据。
全凭心情。
“这宫里这么大,你动谁不好,为什么偏要去动她呢?”他捏起林挽苑的下巴问道。
林挽苑做过太多令他不满的事,他都知道,却懒得计较。
林挽苑不敢抬头,只道:“臣妾不懂。臣妾惶恐。”
微生夜:“你不懂?说得真是太好了!那江娓月你肯定也不懂,你认定她落得那般下场,是因为私通!”
“私通?野种?呵,孤根本不在乎。相反,孤可是盼了许久,可你杀了他!”
他需要一个孩子让那些老臣闭嘴,更需要一个“野种”将世家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