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笄礼

本朝笄礼其实已经不很盛行,平常百姓家,儿女成年那天一般就是与亲友相聚庆祝生辰而已,对于女子而言,真正重要的人生大事只有婚礼。

然而一些河北高门依旧坚持着这一礼节,崔家便是其中之一。虽然崔稹这一房搬到长安已历经三代,但是在这种方面依然紧随着崔氏大房的规矩。

休息一个晚上之后,崔如意被窗外的翠柳黄鹂叫醒。清晨的太液池上有一层白雾,然而在阳光的照射下又很快消散,草木湿润而清晰。一只白色水鸟飞过太液亭,崔如意盯着它,直到不见踪影。

春雨进来的时候恰好看到晨光中的崔如意,她正起坐窗台,身上落下晨曦蒙蒙的光。她未着脂粉,一张脸白生生的,眉黛而唇朱,睡袍中隐约能看到那把既窄又直的腰肢,身后垂落一头如瀑黑发。

春雨恍惚间看到一把覆霜的长剑。

她轻轻摇了摇头,晃走莫名的想法,笑说:“奴才来服侍娘子更衣,没想到娘子起这么早,昨夜可睡得好?”

她身后跟着三个小宫女,手里捧着崔如意今天要穿的衣服,虽是素服,却别有心机,银丝将珍珠连缀在裙裾上,走动间恍如皎白月练中的星辰闪烁。

崔如意闻言浅淡一笑:“很是香甜。”

春雨梨涡深深:“如此极好,否则元妃殿下可要责怪奴婢们了。”

她拍了拍手,从房外又进来几个人,春雨说:“这是给娘子上妆的妆师,娘子虽然已是天姿国色,但是今日却是殿下吩咐的,必定要让娘子容光更盛呢!”

很快那几个妆师便对着崔如意的脸做起功来,先是用玫瑰花水均匀涂抹脸颊,然后再擦了一层薄薄的羊脂香膏,据说这还是因为崔如意皮肤好所以才用得少,还省去了许多步骤。等脸上的香膏半干,就可以敷粉了。这粉盒一打开便能闻到一股香味。从前女子敷粉爱用铅粉,铅粉质地细腻,且价格便宜,因此在民间很受欢迎。然而铅粉有毒,用久了可令人面色发青,且上妆也不自然,有些钱的人家便改用了以米为原料的英粉。虽然英粉无害,但是却不如铅粉容易上妆,因此英粉中也常常掺了铅粉。

这一盒粉中却是全然没有铅粉的。宫中女子要获取君王的垂爱,必定争奇斗艳,竭尽手段保养这一身美貌。元妃虽然年龄有两个金美人大,但是乍一眼看去,元妃脸上的皮肤甚至比金美人还水嫩。

春雨介绍道:“这可是殿下的专用英粉,制作的时候有七七四十九道工序,首先要将枸杞子和美人蕉叶烧成灰,再用米汤反复烧研,最后混以东海胶纱和牛乳,杂以云母和花蜜,晒干后再细细研磨,一年才能做这么一盒。涂上之后不仅修饰肤色,还更能使皮肤光滑细腻,娘子用了定然光彩照人。”

敷粉之后,便是涂抹胭脂,依旧是薄薄施了一层,再用英粉盖之。等到画完眉毛和嘴唇,司棋已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最后,那妆师提着笔对着崔如意的脸犹豫了半天,笑说:“娘子这颗眉间痣点得极好,若是画了花钿反而多余。”就此打住了。

换上了元妃为她准备的衣服,春雨眼中遮不住惊艳,连连赞叹。然而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崔如意兴致不高。虽然她一直面上含笑,但是偶尔她的眼神扫过自己的时候,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如意儿,来,站过来。”元妃脸上慈爱,极为满意崔如意今天的打扮,像欣赏一件精美的器物一般,让她转了一圈。

“真美,如意儿,你长大了。”

她依旧牵着崔如意的手,带她去举行笄礼的地方。

距离吉时还有不到半个时辰,蓬莱殿的宾客已差不多都到齐,都在内间稍作休息。

元妃日常使用的床榻正中间坐了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她便是如今已经年近古稀的商太妃。她十六岁入府,先后生下三位皇子,人又高寿,在后宫算是老祖宗了。皇帝的生母孝德皇后在战乱中失踪,照顾他的嘉贤皇后也早已去世,便只留了一个老太妃在宫中,以寄孝心。商太妃性格柔和,并不倚老卖老插手后宫事宜,因此更得元妃爱戴。

两位赞者也都是家庭美满,子女双全的贵妇人。再往前走,终于看懂了熟悉的面孔,崔氏父子三人也是早早进宫来了。

“多亏元妃殿下提前安排。”崔稹道。

很快到了行礼时间,众人纷纷往外间落座。

掌事礼官先高声道:“吉时到,清河崔氏小房,崔郎中之女,崔如意,及笄礼开始。”

话音刚落,崔如意身着素服,身披长发就要从帘帷中入场,却被春雨拦下,她用眼神示意再等等。

果然掌事礼官又拿出了一个绢本,开始半唱半念上古的颂词。

长安人许久未见这种形式,不由交头低声道:“这是哪一出?”

冯嫱坐在人群中,独自仰着天鹅般的脖子,听到这些絮语,端起茶盏掩饰心事。

就在不知道这冗长的颂词还有多久结束的时候,殿外,内监忽然宣报:“圣人驾到。”

众人立即从观礼状态中抽离出来,惊讶圣人怎会来此。

冯嫱顷刻间便明白了元妃的心思,她不仅想在形式上压过母亲当时给自己办的笄礼,还要抬出圣人来助阵;而崔如意则是后背一凉,她又想起昨夜元妃的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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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妃请人用膳,自己却只是在一边笑看着,并不动筷。春雨说她常年如此,只是为了养生罢了。

然而当崔如意要入睡时,春雨却来敲她的房门,说元妃殿下腹痛难忍,让崔如意去陪陪她。

崔如意披了件外衣就过去了,到了元妃床边,不见御医,还没张口问她是怎么回事,就被元妃紧紧拉住了手腕。

元妃当真痛极的模样,一边淌泪,一边却安抚着崔如意,说:“没事的,如意儿,我这是老毛病了。当初生下你表妹仙箬的时候,月里没坐好。后来仙箬去世,我又是大病了一场,自此这腹痛便常常发作了。”

崔如意道:“姨母何不调理,还是没对症下药?我知道有个大夫……”

元妃却打断她:“这么多年,其实也调理得差不多了。这次或许是白日里见了你太高兴,夜里却陡然伤心起来,便又犯了。”

崔如意小心问说:“姨母可是想起了表妹?”

元妃笑了笑,面容却哀愁:“是了,我那可怜的女儿,仙箬。”

“她若还在,定会吃醋,不让我管别人的女儿,还会心疼我平白受这许多吃力不讨好的苦。”

崔如意心想,这是在说六公主吧。

“是,虽然没见过表妹,但是想来在姨母的教导下,表妹长大了定然也是个乖顺懂事的小娘子,能时常为您解忧。”

没想到元妃听了沉默良久,忽然问她:“那你呢,如意儿,可愿为姨母解忧?”

崔如意闻言心中警铃大作,胸膛里砰砰作响。

仿佛突然回到了几年前被困在雪山中失联,茫茫无依又危机四伏的时刻。

元妃的眼睛在灯火暗处看着她,像隐在雪地中的白狼一样,幽暗中透着鬼祟,对她紧追不放。

“姨母想我做什么,若是如意能帮上忙的,自然会不遗余力。”她微微笑说,面容镇定,却将被抓痛的手轻轻挣了出来。

元妃默然,而后笑说:“你这孩子,姨母何尝舍得你去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事吗,不过是随便问问,总归你是个贴心的好孩子。”

“春雨,带崔娘子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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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来了,跪倒一片。

李穆随意道:“都平身。”坐在了主席,太妃左边的位置。

元妃对掌事礼官点头示意,那礼官继续读颂词,没多久就结束了。春雨便搀扶着崔如意出场。

崔如意走上前,在指定的位置跪坐,向所有长辈行礼。赞者围过来,一人给她梳头,一人在前面唱祝:“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独孤夫人在侍女的帮助下给崔如意梳了一个归顺髻,又端出了一个一套用红绸盖着的首饰。

春雨将之掀开,众人眼睛都盯着看,不由发出惊叹声。有见识广博者,问道:“这可是当年贺若氏的那套衔枝花树小山头钗?”

元妃微微一笑,点了头。

又是一片哗然。

这套首饰出名的贵重,因其失传而更添神秘色彩,没想到竟然是元妃的私藏,而且还赠给了崔家的小娘子做冠笄,众人心里不由得暗自思虑这其中内情。

崔行面色凝重,他猜到元妃会将这次及笄之礼办得盛大,却没想到她要做到这个地步,简直是要把如意架在火上烤。

金美人看了看上席,又瞄了一眼冯嫱和康乐公主的脸色,用扇子遮了半张脸。

康乐公主的生母是出身太原王氏的嘉贤皇后。嘉贤皇后是先帝还在潜邸时娶的嫡妻,因母家势大而嚣张跋扈,不得先帝喜爱。后来先帝登基,也并没有立王氏为后,反而对新入宫的独孤氏倍加宠爱。就连王氏郁郁而终,先帝都没有追封其为皇后,当时朝臣都以为先帝会改立太子,有些人已经压股独孤皇后的儿子韩王,没想到最后还是孝德皇后的儿子,也就是先帝的长子,李穆上位。

李穆登基后才追封了抚养过他的王氏为嘉贤皇后。

元妃出身独孤氏,自嫁给李穆开始,便与圣人的这个公主小姑相处不睦。康乐公主仇恨独孤氏,元妃也看不上这个蠢人,虽然没有正面起过冲突,然而总是暗流汹涌,旧恨难忘。

当初元妃的儿子刚刚去世,康乐公主便让人递去喜帖,还道:“兄长晋封,本宫出降,如今真是好事成双。”

时至今日,元妃午夜梦回时想起当日康乐的神态,仍会咬破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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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蒜香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