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门

“白猫?”许氏面露疑惑,侍女附耳跟她戴着孝巾的鬓边说悄悄话,她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你说的白猫莫非是一蓝一黄的鸳鸯眼?”

崔如意答是,许氏摇摇头叹服:“那只小猫儿原先是舅舅养的,早一年前溜出府不知所踪,舅舅也没让人去寻,我们也只当放生了,没想到还会回来。”

崔如意低睫吹了一口茶沫,道:“原来如此。想来是师父养出了灵性,特意来相送的。”

“是了。说来也巧,府上这么多人都没看见那只猫儿,你一进门就遇上了。”

许氏是李璧五子的新妇,闺名许扶容,父亲官拜益州刺史。她年纪和崔如意不差多少,两人在成都时相识。她性格活泼,跟着李焕来长安不过两年已有众多闺中密友。如今要守孝三载,她不能再去参与各种宴会,除了几个妯娌,只有崔如意能与她常来常往。

崔如意虽然是坤道,平日里作风和爱好也都与她不同,但是每次她想说的东西总能被崔如意妥帖接住,不致扫兴,所以比起几个妯娌,其实她与这位舅舅的关门弟子更为亲昵。

她好奇地问:“你们修道之人莫非真能通灵?”

李璧的几个儿子并没有像他那样修仙问道,甚至对玄妙之事避而远之。对于李璧而言,这些子孙也好,李氏家业也罢,都是可抛却的俗尘。只是当年成宗皇帝为了挽留他,为他娶妻,这才让他在不惑之年有了第一个孩子。

但是这些仍不足以成为李璧的羁绊,也因此父子之间情分淡薄,对于李焕等人来说,父亲是可孺慕的,却不是可亲的。

许氏自然也是恭敬多过亲情。

她师父去世前要求速速下葬,不可铺张,但是在皇帝的隆恩之下,停灵时间虽然只有一个月,却又被追封为太子太傅,还将派遣黄门侍郎监护丧事,赐马四匹,粟麦一千五百斛,布绢八百匹,再加赐石椁、前后部羽葆鼓吹、鍂车京车。百官护送灵柩到城郭外,以太牢之礼祭奠。(1)

自太宗之后,本朝还未有过如此厚重的封赏。

崔如意听她提起这个问题,扶额道:“确实有些预感。”

许氏果然接着问:“预感到什么?”

她抬手指了指窗边,说:“今天再不回家我阿兄崔行就要遣人来接我了。”

许氏瞪了她一眼,昼夜哭丧的一双眼睛显得更红了,摆手道:“去吧去吧,明日再……”她顿了一下,又说:“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你如今刚回长安,只是我偏不能去。你家中没有主母,想来元妃娘娘定会下帖要你入宫,怕是好一阵儿不得闲。也罢也罢,总不能栓着你在这儿陪我。”

元妃出自独孤氏一族,也正是先皇后的外甥女,十五岁为太子良娣,以淑敏贤惠著称,皇帝登基后被封为元妃,昭宜皇后去世后,她虽然没有晋升,但的确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宫之主。

她若是要给崔如意办及笄之礼,怎么算都是合情合理的。

崔如意笑着告别。

上了马车,她闭目养神,敲敲窗弦,司棋靠过来,隔着帘幕问:“娘子有何吩咐?”

崔如意道:“去雅王府邸。”

司棋答是,勒住缰绳,抖了一马鞭,原本朝东的车驾进了坊间悄悄拐了一个弯。

曲江正繁花似锦,烟波荡袅,丝竹弦乐,斜阳之下,碎金一片,美得不似人间。一座雕梁画栋,处处精挑的宅子正对着那如云花海,可惜主人不复从前,驻足再久也听不到梨园歌声。

崔如意出神地盯了一会儿墙角冒出来的一抹青色,配着风化褪色的朱门倒是好看。

司棋敲了敲门,等了等,许久,门缝吱呀呻吟,漏出一个鬓发稀疏的脑袋。

圆脸老头眯着眼使劲儿瞧,纳罕道:“两位法师登门所为何事啊?”

崔如意端出一个和善的笑,温声说道:“小道在华阳观受符碟,老丈见谅,适才小道在放纸鸢,那丝线却被绞断,纸鸢也不小心落进了贵府之中。原本不该叨扰,只是那只风筝是为长辈祈福放的,不可轻易舍弃,这才来冒昧敲门。”

老头“啊”的张了张口,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原来如此,可知是掉落何处?”

崔如意说:“庭树之下,绿瓦之上。”

老头退步开了门:“进来吧。”

崔如意道了句谢,从正门而入。

这座宅子已有百年历史,当年红极一时的乐师常在这亭阁楼台间演奏筚篥羯鼓等胡乐,一舞动天下的江南美人也曾在此淋漓持剑,汇聚天下名人雅士于一堂,吟诗作对,举杯邀月,醉卧花间。寒来暑往,那些人世早已作土,只留下这荒颓庭园,伤心旧物,犹如盛世遗落的冷宫。

再加上如今的主人失意避世,偌大园林杂草丛生无人打理。行走其中如深林幽径。

崔如意和司棋两人默默打量着,老头突然咳嗽了几声,司棋连忙扶着他在石凳坐下。正巧从一旁走来一个垂髫童子,喊了一声“耶耶!”

老人伸手摸了摸童子的头,叫他炼儿,“耶耶不是让你跟着世子吗,怎的一个人在这儿?”

炼儿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颇有些耍赖道:“炼儿是好好跟着世子啊,可是世子‘嗖’的一下不见了嘛,耶耶,炼儿腿不够长才跑不快的,你能不能跟安大娘说多给我留些骨肉汤……”小孩突然住嘴,悄悄看了眼崔如意和司棋。

司棋面色冷淡不改,崔如意对他一笑,小孩看了却直接躲到了老人身后,又伸出半个头咬唇看她。

老人无奈道:“不像话,多大了还这样不知礼数!这两位是华阳观的道长。”

炼儿依旧扭捏。

突然,他眼睛一亮,一声欢呼就要出口,又用打了补丁的袖子紧紧捂住嘴。

小孩动作又轻又快,却依旧逃不过崔如意的眼睛。她回身一看,什么都没有,只是林间飘落了几片竹叶。

诡异的寂静。

崔如意闭上眼睛,捕捉那风声纠缠间一缕不同的节奏。不一会儿突然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弹弓,从花盆里捡起一颗较为圆润的石子向着某个方向射去。

只见一个少年从那颗石子弹去的地方突然出现,双手紧抱胸怀地跳出来,双脚落地悄无声息,却稳稳当当,不禁让人拍案。

“训哥儿,这又是从哪儿来?哎唷,又是这只小狸奴。”

炼儿爷爷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心疼少年的衣服,本来就没几件好的,天天这样飞檐走壁,摸爬滚打,长得还一天比一天高,本就不富裕的府库内存更加捉襟见肘。

崔如意仔细一看,这李训身上果然穿得很不像样。虽然不至于穿缝补的衣服,但是从头到脚的色彩和样式竟没有一个是成套的,全是东拼西凑。

不过,原来这小子长这么高,瘦是瘦了点,但是身手看着还不错,那天居然被打得不敢还手。

见她盯着自己,李训又埋下头,和怀中的猫儿对视,只露出一点鼻尖,因未束发,又或是跑跳间散落了,两缕白发从天青云纹抹额中垂下,遮掩泛上红云的脸颊。

崔如意收了弹弓,笑说:“得罪了。”

炼儿爷爷道:“世子,这两位是华阳观的道长。”

“我知道。”

崔如意反问他:“你知道我会来?”

李训闷了一声,将怀中白猫拎了起来,两只又大又圆的鸳鸯眼澄澄对着她,崔如意伸手接了。

“这猫是自己跟过来的,不肯走,我便跟邺侯说了声,收养了。”

炼儿以为崔如意是猫的主人,也开了口,不再生怯怯的:“还总爱乱跑,要不是世子去寻,只怕早被人偷去藏起来了。”

崔如意点了点头,看看炼儿,他又立马埋头进爷爷的裤腿上。她笑了,对着李训说:“既然如此,看来它是认了你当主人。”

说罢放下白猫。

炼儿赶紧抱了起来,白猫叫了一声,炼儿摸着猫头嘀咕:“怕是饿了。”

老人一拍脑袋:“哎,王爷的药!”

李训道:“我去给阿耶送吧。”

他拔腿欲走,又停下,回头看了看崔如意。

崔如意跟上:“上门叨扰了,怎么能不见一见主人家?”

李训闻言嘴角微翘,如春枝融雪,青青翠竹为幕,衬得雪色都变得艳丽柔美。只是这抹笑转瞬即逝,他提快步伐,领先几步,只留下一个清瘦高挑的背影。

雅王是先帝第十六子,也是先帝诸子中最不得宠爱的儿子。因为他的生母是前回鹘首领的义女药葛罗氏,据说原先只是部落中的一个粗俗女奴,当时朝廷为了与回鹘人联手,先帝答应了这门联姻,却视其母子为耻辱,常年不相见。雅王年幼时药葛罗氏因病去世,他便托名寄养在瑧懿皇后名下。直到臻懿皇后去世,后宫众人皆祭祀于灵前,先帝才想起来皇宫内原来还有一个长这么大的皇子,于是给了封号令离宫建府。

那时候雅王已经十八岁了。

因为生母早亡,且出生异族,朝中并没有人为他请命,加上雅王体弱多病,当年河北之乱后平定下来的那些州郡都被其他王爷瓜分完毕,剩下的则是一些藩属强镇,王师都硬啃不得,只能对当地降将姑息安抚,封为节度使,也就没有剩余的地盘留给雅王。

在诸多藩镇中,魏博、成德和卢龙三镇最为力强。

成宗皇帝为了以防万一,派了当时的车骑将军韦青辞与韩王李程去宣武镇守,后来果然又发生一场叛乱,韦青辞临阵脱逃事后被论处,韩王则从此留在宣武、忠武担任节度观察。

这个韩王便是崔如意的亲舅舅。

因为臻懿皇后的缘故,韩王成为第一批晋封亲王的皇子,也因这份偏爱,先帝曾被大臣建言改立韩王为太子。后来太子登基,韩王为了避嫌,几乎从未回过长安,只是年节上会派儿女进宫献礼祝贺。

韩王的封地虽然不是诸皇子的封地中最富庶的地方,战略位置却是十分重要,不可等闲处置。

先帝当然是偏心的,做了他认为的公平,却让如今封在外番的不能回,留在长安的也出不去。

雅王在门后说:“女冠好意,本王领了。只是病躯残败,不忍相见。女冠尽可在府中游玩,也能颇有闲趣。”又对李训说:“训儿,你去吧,不用陪我。”

李训答以无声。

忽然传来一声脆响,一阵窒息的沉默后,李训端着几瓣白瓷出来。

他看着那碎掉的药碗,像看着一颗破碎的心。

想说什么,却良久沉默。

直到崔如意主动说起:“我幼时不小心落入冰湖之中,落下了痹症,后来得一神医治疗,两三年便痊愈了。听闻那位医者近日到了凤翔,若是派人去寻应当能寻得到。”

李训低声道:“父王这病是出生时娘胎里带的,御医前前后后也来过许多个,都没有起色。”

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甚至连一个薄如蝉翼的碗都拿不了,哪里有这样的男人?雅王于是长年自我封闭,不肯见人。

反观崔如意,虽然是女子,但是李训却亲眼见过她玩弹弓的手,那样修长有力。

稳,准,狠。

那天晚上,只有他看到了躲在树后的崔如意是如何四箭齐发。

他回去自己练过,却无论如何都没有那样的威力。

因此今天他才故意试探,果然又见到了她出手。

(1)《隋书.李穆列传》

第4章 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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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蒜香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