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途

莲心靠在树根,拱了拱将熄的火堆,朝远方望去,天色不早了,桃香还不见回来。她双手撑地试着站起来,却是一阵眩晕。

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此处方圆百里了无人烟,雪融后平阔的大地露出一片漆黑,路边只有折戟断辕。她们一路逃到此地,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好在现在草木已经发芽,阿姊吃了些观音土,拖着身体去前方找寻食物,她便在原地等待。

自从与乡亲走失,她们姊妹只得避开人烟,慢慢往长安去,竟也到了泾州地界。再多行一程,便能看到天子居所,到那时候她们姐妹便能投靠叔父家,有饭吃,不再风餐露宿,提心吊胆……

她饿极了,但是眼皮却不住往下耷,火好像也变小了,身体渐渐变得冰冷。

忽然有一阵沉重的脚步惊醒了她,莲心睁眼一看,心一下子如坠冰窟,只见两个穿着胡服的男子正向她这边走来。

他们的打扮和上次冲撞乡民的行伍一模一样,她忍不住身体发颤,她和姐姐专门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走,不怕野兽强盗,因为这些人比野兽强盗更可怕。

那两胡人游兵也看到了缩在树下的暗色裙摆,不禁喜出望外,三两步便跑了过来,一人一手将要逃跑的她按在地上。

“小娘子往哪里去?”

莲心被翻在地上,后背被碎石树枝按得生疼,但是她已经害怕得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连叫都叫不出来,只有肢体僵硬地乱挥乱舞,要把男人推开。

其中一个游兵坐在她腰上,不小心被莲心的指甲在脸上抓了一道血痕,便口中骂骂咧咧地狠狠扇了她两巴掌。莲心被打得嘴角出血,头歪在一边,眼泪横过瘦削的脸颊,口中喃喃。

另一人矮身去听。

“她在说什么?”

“喊阿姊呢。”

两人对视淫/邪一笑,仿佛豺狼露出雪白的尖牙,将身后的刀抽出来亮在她眼前。

刀身映着莲心流泪的眼睛,在看到刀柄上那抹熟悉的布料后,黯淡死寂的脸仿佛瞬间被点燃。

“……畜生!”她心中哀恸到极点,发出生命尽头的哀鸣,眼前仿佛有一团团血雾爆开。

……

原本压在她身上的男人迎面倒下,将她胸肺重重一击,莲心原本正要咬牙自尽,以为这便是死亡,却又感觉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流过耳边。

她将人用力一推,竟真的推了下去,只见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男人双眼圆瞪,仿佛也不敢相信自己心口正插过一只羽箭,如同一只漏风的风箱,呼喝呼喝地不断从口中冒出鲜血。

“什么人!?”

莲心和游兵一齐从羽箭的方向看去,薄暮下两人骑着马正往这边赶来,其中白马上的人不答,只搭手挽弓。只见那人上身挺如翠松,眯上一只眼,手拉弓弦如满月,“咻”地一声如电光火石,那只箭已消失在视野之中。

事情发生太快,如天降神兵,剩下的另一个游兵反应不及,跑了两步也被射中,箭矢直插咽喉,终于倒下。

莲心愣愣地看着这一巨大变故的发生,直到白马停在她身前才回神。

马儿打了个呼哧,四蹄优雅地站定。马背上的少年穿着一身青纱,马鞍两侧悬挂弓箭与长剑,飞云凤炁冠下是一张冰雕玉琢的芙蓉面,离近了看,莲心缓慢跳动的心莫名加速,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容貌。

她们姐妹已经算是美人了,如果不是因为战乱,家中的门槛早已被媒人踏破。但是眼前此人年纪尚小,身上却无一处不是精心刻画,眉心还有一点朱砂,如观音座下的童子一般仙气凛然,又似九天玄女的飘渺秀美。

另一骑黑马也赶了过来,那侍卫下马检查了一番两个死去游兵的尸体,回报道:“是回鹘人的衣裳。”人却不是回鹘人。

敌人虽然已被打跑,但是当时的纵容,却对百姓造成极其可怖的印象和沉重的心理阴影。于是也有这样一批用心险恶的汉人借着回鹘人的衣裳,狐假虎威,在民间作恶,尤其是这样无人顾及的两州交集之地。

白马少年开口,声音却完全是女子的清柔,她说:“司棋,把我的法衣给这位娘子披上。”

竟是个女冠。

“是。”名叫司棋的常服护卫也是女子,也是生得高挑偏瘦,不苟言笑。

莲心的袄子刚才被扯坏了,自己却现在才想起来。被人盖上厚衣服之后,她仿佛突然活了过来,顿时间热泪盈眶。

她叩首在地,向前挪动几步,哽咽道:“多谢法师大恩,此身无以为报,还请允许奴随侍左右,做牛做马。”

那年轻女冠按住马鞍,声音依旧柔和,却拒绝了她:“救你只是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不过你一个孤弱女子独自在野,我可以送你一程,到平安的地界。”

莲心闻言禁不住又是一阵垂泪:“法师如此恩情,莲心只有来世结草衔环来报。只有一事,奴有一阿姊,白日里往前面去寻吃食,想来定是遇害了,若能得法师超度,总不会流落成孤魂野鬼,来世堕了畜生道。”

年轻女冠闻言略微叹息,答应了。

在护卫女子的帮助下,莲心收敛好了姐姐的尸身,勉强立了个坟冢。做完这些,她才终于吃得下一点干粮。

夜里她坐上司棋的马,靠着对方的后背沉沉睡去,梦里,那悲惨的命运已被远远留在身后。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莲心发现自己竟流了一夜的泪水,将司棋的衣服都弄湿了。眼下虽然已经是三月下旬,可是夜里依旧是凉的。

莲心羞愧得脸红,司棋却不在意地拍了拍她的头。

莲心向前望去,只看到女冠纤瘦坚韧的背影。

无论是山林狭道,还是荒野平地,只要跟着这个背影,就能感到安心。

河北之乱以来,天下群雄连番反叛,连年的战争,打得天下十室九空,白日里千里无人烟,夜里却仿佛有无数孤魂野鬼呼号。

一路行来,只有越靠近长安的地方才越有人气。

虽然两都都经过回鹘军队的洗劫,但是只要天子没有放弃长安,长安便永远是长安。

她们赶了四、五天路,终于到了那座古老恢弘的城池,在灞桥外一客栈休息。

莲心沐浴完换上了新衣裳,整个人如焕新生。

出门看,隔壁房门紧锁,于是跟店家说了一声,便出门去了。

她记得叔父来信上说的是安义坊,在长安城最南。她雇不起牛车,如果没意外的话,沿着天街一直向南,然后向中间的街坊走便是了。

她到底低估了长安之大,走到中途天色便暗了下来。

沿路的街坊纷纷关门闭户,她心中一惊,突然想到长安与别地不同,是有宵禁的,如果被巡逻的金吾卫抓到可是会被关进大牢的。

她进了大牢还能活着出来吗?

她一介孤女,无依无靠,被关起来没有人会知道,更不会有人去救她。莲心惶恐不已,回到客栈肯定是来不及了,于是朝最近的巷子里去沿路敲门求人家收留。

可是哪里有人理会。

听得鼓楼击鼓,莲心陷入了彻底的绝望,眼见执掌明火的金吾卫就要往这里来,她屈身躲入一户人家门前的石狮身后,祈祷不要被看到。

热腾腾的灯笼还是照到了她脸上,莲心悚然一惊睁眼,双腿好似融化的蜡烛一般软成一滩。

“大人饶命,奴是良家子,今日刚到长安来投奔叔父。叔父家住安义坊,大人可去查验!”

听她是外地口音,又说起安义坊,那几个金吾卫更懒得说什么:“夜犯宵禁者,直接押下,不容废话。”

莲心绝望闭上眼,心想这下牢狱之灾必定躲不过去了。

正当莲心要被拖走之时,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马车动静。一女子跳下车辕,朗声道:“且慢。”

金吾卫道:“尔等何人,竟然犯禁?”

他看出这辆车马的华贵,非王侯将相之家不能用,于是口气略带恭敬。

那女子正是司棋,她掏出一块官府通牒,对领头的人说:“吾家主人乃李邺侯之徒,崔稹崔郎中之女,崔娘子是也。行经事晚,只能趁夜归府。”

她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莲心,继续说道:“此子是我家新婢,没想到会擅自出逃,按照律法,也该先有我家主人处置。”

“原来是崔娘子的奴婢,失礼了。”领头的金吾卫稍作犹豫后,示意手下将路让开。他们对崔如意的身份不敢怠慢。那金吾卫拱手行礼,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便不再阻拦。但望早些将这位新婢带回处置,莫让此事生出事端。”

司棋点了点头,目光冷峻:“自当如此,劳诸位费心了。”她一边说,一边示意莲心上车。马车缓缓驶入城内,金吾卫们站在原地,目送车队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夜幕中。

车上,莲心依旧脸色苍白,手脚发软。

她隐隐感觉对方来头不小,没想到竟会如此显赫。

司棋只目视前方,低声道:“小娘子初次来到长安,须知长安乃天子脚下,风物迥异,规矩森严,更当小心才是。稍后会有人安排娘子今夜食宿,等天明开坊,便能去找寻娘子叔父家了。”

“还有一事,还请莲心娘子保密城外之事。”

莲心连忙点头应是,“奴定当牢记。娘子不仅是天上的达官贵人,更是奴两次的救命恩人,奴感恩肺腑,铭刻于心,永日不忘,绝不会透露娘子的半点风声。”

……

不多久,到了平康坊的崔宅。马车行在坊内的大街上,高耸巍峨的大明宫城清晰可见,在那威严的气魄下,清亮的月色也变得不再妩媚,反而令人有种无处藏身的渺小无力之感。

小司阍原本昏昏欲睡,听到车马声揉了揉眼睛。

夜风从南边吹来,春城飞花,也掀起了车帘。

崔如意从车厢出来,抬头望天,衣袖随风轻轻飘摇。即使多年不见,那司阍也能一眼认出来,那是崔家人如出一辙的隽雅风姿。

“娘子回了!娘子回了!快去禀报主人和小郎君!”

第1章 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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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蒜香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