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他带过来干什么？”
雅戈两只手各端着餐盘，仅用余光嫌恶地瞥了仿生人一眼。她将一份汉堡套餐放在柒吾面前，另一份推到座位里侧。
这下，她终于可以将两只手撑在桌子上，以一副独裁者姿态俯视两人。
——一个心虚又贪财的义体医生，不敢给活人植入义体，只敢维修破烂机器人。另一个，则是公司的报废款仿生人，随时有数据泄露的威胁。
“所以说，你怎么还没有把他卖掉？”雅戈话语中的愠怒十分明晰。
“出了点意外……”柒吾挠了挠太阳穴，低下头不敢直视雅戈，“简单来说，就是卖不出去。”
一个二改仿生人，在底层市场行情实在一般，大半个月过去，依旧冷冷清清无人光顾。更别提，公司还会提供更低廉、更普适的替代品。
仿生人仅有的家政服务功能，更多时候是作为权贵阶层的一种奢侈品而存在。
“啧。”雅戈说不出责备的话，叹了口气，瞪向仿生人。
仿生人一脸状况外，丝毫不明白雅戈的怒气从何燃起，它安静地眨着眼，浅色的睫毛如蜻蜓薄薄的翼翅，托盛着暖黄余晖。
快餐店里人群熙攘，谈笑声忽高忽低，伴随着轻快的电子流行乐，汇成一串电波起伏。
电波，还是最高赫兹、频率最紧促的，如高峰层叠般的一连串电波。
吵闹得人静不下心。
雅戈眉尾的青筋跳了跳，双手终于离开桌面，转而攀向自己腰侧。一番动作，皮夹克上悬挂的金属配件擦出更清脆的声响。
突然，“嘭！”的一声巨响。
在喧闹的空气中轰然炸开。
人群音量渐小，忽而又窸窣如虫鸣。
柒吾吓得肩膀一颤，握着饮料的手都不自觉抖了一下。
她慢慢抬起低埋的脑袋，一抬眼，便直直看见雅戈掏出了一把左轮手枪，重重地抵在仿生人的眉心。
仿生人来回瞥了柒吾好几眼，似乎是在寻求帮助。
一只棕色的皮靴却横踩至仿生人两腿中间，雅戈神色狠戾地将枪口抵得更深，“既然卖不出去，就直接把他拆了卖给‘血蛭’吧。反正那群人都是人渣，被公司锁定了也是活该。”
血蛭，是个无比松散却又垄断了人体零件买卖的非法组织，势力遍布整个灰羽城。对他们来说，金钱利益至上，用尽各种手段只为抢夺高价值、高质量的植入体和人体器官。
“也不用做到这种程度吧……”柒吾于心不忍，脑海中不知为何联想到了仿生人躺在手术椅上，被“血蛭”切割得四分五裂的模样。
她的心脏不由得扑通猛跳，心口疼痛得快要呼吸不了。
她与仿生人对视，嘴唇颤着说道：“雅戈……其实，我有点想把它留下来。”
“？”雅戈猛然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柒吾，手指间握着的那把左轮手枪也松落下来。
雅戈眉头紧锁，再次开口道：“你疯了？圣母心泛滥啊？你看清楚，这就是堆破铜烂铁。”说着，银白冷冽的枪管在仿生人的额头上敲击了几下。
“不是，不是……”柒吾慌乱改口，只想让雅戈赶紧冷静下来，“只是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么一个想法……你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吧。”
柒吾拉着雅戈坐在她身侧，让雅戈把手枪收起来，惹来执法部门就得不偿失了。
餐厅里的人群暗自议论着，挡住嘴轻声碎语，话语中无不是在批判两个女人的冷酷无情，居然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类送到“血蛭”手里，简直丧心病狂。
没有装配生物识别功能的眼球，自然无法察觉到座位上那个眼神无助的男人会是个仿生人。更别提它脖侧的淡蓝色呼吸灯，早就被柒吾用一件黑色高领紧身衣遮盖得严严实实。
柒吾悄悄观察着人群，低头小声对雅戈说道：“你别想太多。无论如何，我肯定会想办法赶紧把他卖掉的。”
“只是花费的时间可能会比预计得更久一些。毕竟，这桩买卖实在不太好做。”柒吾越说越没底气，眼神刻意地躲闪。
雅戈沉默了几秒，镂空金属手掌依旧紧握着左轮手枪。然后，她将手枪一把塞进了柒吾的手中，喉头干涩地滚动着字眼：“行，我听你的。”
她慢慢将柒吾的手指拢合，让僵硬的指尖贴紧那把森冷侵肌的左轮手枪。这股冷丝丝的金属质感开始在肌肤表面扩散，不受控地向下钻进骨头深处，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柒吾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肉也冻凝成一团，她只能看见雅戈神色严肃地望着她，嘴里说出的话也冰冷至极：“但如果被高塔发现了，不要犹豫，一枪崩了他。”
“……嗯。”柒吾唇色泛白，仿若所有血色皆被那管机枪抽走。眼底墨黑的瞳仁直直发颤，某个黑暗阴冷的画面再次充斥她的脑海。
在那个画面里，她高举着一把手枪，子弹从枪管中宣泄而出，寒光随着烟尘消散，手术椅上人类的脑袋被冲击得血肉模糊，露出一片森白的骨骼。而四溅的鲜血，沾染上她苍白的脸颊。那个人类忽而抬起头，狞笑着望向她，齿尖上下碰撞，说道：“你是杀人犯。”
柒吾打了一个寒颤，迅速从幻象中抽离。回过神时，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的上颚发涩，急促又短暂的呼吸让大批冷空气灌进口腔。她咽了口唾液，勉强缓过神。
后背被一层冷汗浸湿，她迟钝地将目光转向雅戈：“你说，杀了人的我，会不会下地狱？”
“仿生人又不算人。”雅戈并不在意地笑了笑。
但如果，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呢？
柒吾不敢再往下想。
她必须抛弃那个愚蠢至极的念头。对仿生人产生同理心，将私人情感投射到它身上，并不是对自己的救赎。
仿生人坐在她的对面，目光紧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它不会思考，也不会明白现在发生的一切，湛蓝色的眼眸无法捕捉到复杂又痛苦的情感。
它只是呆板地端坐着，就连被枪口抵住脑门都没有一丝反抗。
柒吾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好了，现在事情解决了。”雅戈总结着话题，拍了拍柒吾的肩膀，说道：“再不济，我可以在道上帮你多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哪个倒霉蛋想要买一个仿生人。”
“嗯。”简短一字，作为回答。
雅戈自认她已经为柒吾铺好了一条退路，便不再步步紧逼。放下心后，拿起汉堡咬了一大口。干巴巴的汉堡肉挤不出肉汁，相反是薄薄一片，硌牙得很。她随口问柒吾，“刚才是带着仿生人去哪儿转悠了？”
“去了琉晶俱乐部旁边的拳馆。本想卖给他们当新沙包，结果他们早就有了个瓦纳军工的小机器人。”柒吾如实将事情和盘托出。
“走线下渠道了？”雅戈满口嚼着食物，含糊问道。
“嗯，想多试试看。”柒吾喝了口冰饮，淡淡说道：“不过现在看来，拳馆也不是个好渠道。”
雅戈揶揄了一句：“也是嘛，看着那双泪汪汪的眼珠，怎么会忍心下得去手呢？”
“我都不舍得打烂他这张帅气的小脸呢。”她说着反话，眼神轻蔑地扫了仿生人一眼，仿佛几分钟前拔枪指向仿生人脑门的，是另有其人。
雅戈很快吃完了汉堡，嘴里骂了几句头号食品工厂的肉缺斤少两，转眼又给柒吾想出了一个主意。
“把他卖去花街怎么样？”
柒吾愣了一下，脑子还未彻底反应过来，“那里不都是真人吗？”
雅戈说：“仿生人和真人也没多大区别。一旦插上工作芯片，服务期间发生的什么事儿都能忘记。你不妨去花街的夜店问问，万一有人就好仿生人这口儿呢？”
把仿生人卖到情|色交易场所，这个主意单听绝对不靠谱。可是，如果将这主意与卖给“血蛭”这一激进方案两相对比，反倒觉得前者更合情合理，不失为一个折中的选择，至少仿生人不会被链锯切割得四分五裂。
柒吾心里很纠结，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
正如她永远会有太多想法，永远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永远会被复杂又纠结的情感裹挟，蒙蔽本应理智的头脑。
回到家后。
她忽而抬眼，注视对面的仿生人。
那张平淡无味的面孔，在半个月前是被烧毁、被辗烂的一团破烂金属，左侧额骨、眼窝被剖开，露出焦黑、凌乱的电磁线与内骨骼。后来，仿生人的头颅被缝补好了，还被塞进了一颗崭新的义眼，蓝色的虹膜细看之下还有着轻微色差。
柒吾不得不承认，在与仿生人的相处中，她多了一份私心。
原先，她只是乐足地享受仿生人给她带来的家政便利服务，觉得让它多留一会儿也不是什么坏事。
然而，当所有与DX息息相关的事情一次次被摆上台面时，封存于内心的日记被迫翻开篇章，展露出笔画乱作一团的内页……
柒吾的脑袋也开始变得混乱，她甚至无法做到冷静思考。
她开始将自己带入到DX的人生经历中。她捡回了废墟中毁损严重的仿生人，让被抛弃的个体迎来“重生”……而在此过程中，她十分热衷于扮演着“拯救者”的角色。
恰如15年前，DX将她从泥泞的雨巷中捡回了家。
只是在DX死后，她的内心早就蜷缩坍塌成一个干瘪的气球，妄想填充进名为“救赎”的气体后，这气球便能漂浮而起，自由昂翔于广阔天际。
“我会为你找到一个合适的新主人。”
仅有的良知与同理心，像是一具锈迹斑斑的枷锁，牢牢地将她和仿生人锁于同一副十字架上，而脚尖之下，是奔腾燃烧的火焰，气势汹汹地蔓延，向上灼烧一切。
或许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很想留下它。因为，她好像勉强也能算是个不错的主人。
但高昂的债务，以及公司产品带来的安全隐患，绝不允许她作出任何离经叛道的事情。
“现实一点啊，不择手段地卖掉它就好，赚到钱才是最重要的。”
隐隐有种本能告诉她，就算她无比渴求地想要重现当初DX面临的抉择，但仿生人终究不是真正的人类；而她，也绝对会比DX表现得更自私……因为直至此时此刻，她依旧自私地试图扮演“拯救者”。
柒吾长久地注视着仿生人，终于开口问道：“你觉得，我是不是一个坏人？”
仿生人一板一眼地说：“如果以普世价值为衡量标准，要给予一个人‘坏人’的评价，那就需要从法律与道德角度……”
“回答我。”柒吾直接打断它。
仿生人沉默了几秒，重又说道：“您不是坏人。”
标准化的无聊答案。
柒吾转过头，空洞地冷笑一声。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独特的答案。
然而几秒后，仿生人温和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虽然您的脾气好像不太好，还总是会突然哭泣……但总的来说，您一直是个很好的人。”
这个回答比柒吾预想得好了一些，但依旧达不到会让她感动到暴哭的程度。
“算了，不为难你了。”柒吾朝仿生人摆了摆手，让话题就此作罢。
而下一秒。
“轰”的一声暴鸣，从玄关处炸起。
柒吾骤然回头一看。
自家的合金大门被外力砸陷出一个巨大的深坑，门板固定支架生生被拉扯断，大门再也无力支撑，轰隆隆倒向地面。
又是一声沉闷的声响之后，四周漫起一片尘烟环绕。
而在那片呛人的烟雾中，柒吾看到了一只猩红色的义眼，刺眼的红点不停闪动着。
慢慢地，更多、更紧密的红点出现，攒聚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