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试读章节(3)

“我想去见见阳光,你们送送我吧。”

夏洛蒂临走到门边的时候又转过身来看着我。我于是跟了上去,却没想到,地下室的走廊里已经是严防死守了,每隔几米,就站着一位神职人员,仿佛我们成了一群疑犯,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受到严格的监视。这样的压抑让原本就感到喘不过气来的我更加焦虑,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仿佛也在抗议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Des yeux qui font baisser les miens. Un rire qui se perd sur sa bouche.”

空灵的歌声在走廊当中回响,夏洛蒂走在我们前方,一边走,一边缓缓地开始歌唱。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样美好的歌声却属于一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命运该是多么无情而残忍的东西——我不知道夏洛蒂在唱这首歌时是怎样的心境,但这样的歌声让我心碎。

“Voilà le portrait sans retouche. De l'homme auquel j'appartiens.”

我们走出了地下室,歌声围绕着我们,又散向四处,现在教堂的整座大厅当中都回荡着这首《玫瑰人生》。我们唯有以沉默来对待这样的歌声,这样的沉重与压抑,让欣赏这动听的歌声也成为了一种残忍,但我们同样也认为,再在这样的时刻,打断走在前面的那位少女歌唱,同样是一种残忍。她就仿佛是一只自从破壳开始就被囚禁在笼中的云雀,终于有一天,笼子的门锈蚀殆尽,她也终于得以挣脱牢笼,放声歌唱——不过这也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歌唱。

“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 Qu'il me parle tout bas. Je vois la vie en rose.”

这里原本该是唱诗班的歌声回荡的地方,但今天并没有人唱起那些赞美诗。大概在场的人都在听着夏洛蒂的歌声,哪怕这首歌与庄重的教堂如此的不相称,但所有人都会发自内心地慨叹着,进而无可避免地惋惜。没有人不会对一个年轻生命即将遭遇无常而感到遗憾,同样也没有人对此情此景无动于衷,教堂里的人现在都将目光投向了夏洛蒂,就像是在看着一只在教堂中自由飞翔的鸟儿。我于是趁机在这群人当中寻找着看上去职权最高的人,想要借助他们的恻隐之心,最后尝试着请求他们为夏洛蒂脱罪。

然而当我看向他们,与他们的目光交汇时,却没人愿意听我为夏洛蒂说上几句话,尽管他们面有愧色,但他们在回避着与我们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

“别再白费功夫了,秋洋,没有用的。他们难道是不知道夏洛蒂的遭遇么?他们其实清楚得很,那些栽赃她的人,比其他任何人都知道她的冤屈,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在看到我屡屡碰壁之后,神谷终于开了口,而我这最后一点的希望也被这样的话无情地浇灭了。我们跟着夏洛蒂走到了门边,监视我们的人当中有一位走上前去,打开了那扇门,歌声也戛然而止。夏洛蒂向那个人微微点点头,走出门去,踏在长满绿草的泥土地上,这里再往前走就是教堂边上的墓地,在墓地与大教堂之间,是一片草地。她在草地的中间站定,回头望向了我们这边。

四个神职人员走上前去,开始验明正身,为她做最后的检查,我们也想去到她的身边,但不出所料地被挡了下来:

“对不起,请你们不要再向前走了。”

池谕佳看了看拦住我们的那个人,他看上去很年青,应该只是这里的一位修士。在他的旁边,站着那位曾经替我们解围的执事,谕佳走到他面前,瞥见了他腰间的勃朗宁手枪。于是她指了指:

“你确定要由你来行刑?”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于是我的姑姑眼疾手快地抢先一步拔出了他的枪,紧紧地握在手里:

“那你借我一样东西,我们来替你做这件事。”

那位执事看了看她手中的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向后退了半步:

“我只当作是你夺了我的枪去,小姐。”

然后他向拦住我们的那几个人拍了拍手,他们便散开了,我赶紧冲过去,抓住我姑姑的手,拖住了她,有些歇斯底里地问:

“姐……你要干什么?你不会真的……”

她回头看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试图挣脱我的手,就只是站在原地,就好像是要等着我把话说完。我近乎哀求道:

“你看看我们现在,当初十几个人的调查组,现在还剩下多少人?她才二十岁刚出头,求求你想想办法,好么?”

她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我说的话,甩开了我的手,拉开手枪的滑套,检查枪膛里的子弹,又看向我,低声地说了一句:

“别那么婆婆妈妈的,男人就要有个男人的样子,好么?”

她转身就朝着夏洛蒂走去,我还在试图阻拦她,但我身后的那些神职人员立刻扑了过来,抓住我拼命向后拉扯。终于我累了,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我也放弃了挣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池谕佳拿着枪走向草坪中央的夏洛蒂。

她身旁的神职人员压住她的肩,想让她跪在地上,但她摇了摇头,那人又掏出一块黑色的布,想要蒙住她的眼睛,她同样也拒绝了。

“我畏惧死亡,先生,但也请你们给予我相应的尊严。”

那人听从了她的话,站得离她远了一些,而她看着向她走来的池谕佳,在一瞬间露出一丝解脱的神情,然后她转向我:

“林先生,能请你替我拍一张照么?”

站在我身旁的执事扬起手:

“行刑之后我们会拍照的。”

“我说的是现在,在我依旧活着的时候。”

执事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而我在慌忙当中摸出手机,却发现它早就耗光了电量。我看向神谷,她也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来,递到我的面前:

“拿我的用。”

我双手颤抖地接过神谷的手机,打开相机,镜头对准了夏洛蒂,她依旧是一副恬静的样子,稍稍整理了有些褶皱的衣服,又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头发,然后将手背在了背后,向我点头示意。我双手颤抖着按下拍摄键,拍了好些张,然后把手机递还给了神谷。

“请让我看一看。”

夏洛蒂轻轻说着,于是神谷把手机给了那位执事,让他拿到夏洛蒂的面前去。她端详着我用颤抖的双手拍下来的照片,那就是她活着的时候留下来的最后一张照片了。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样最好……最好了……”

神谷接过执事送回来的手机,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

“不要在行刑之后拍照,请给斯宾赛小姐一个体面。”

执事为难地皱着眉,看着地面:

“这个不是我们说的算……对不起,女士,但我会尽力按你的意愿去和圣座派来的人交涉。”

“那就再感谢不过了。”

执事转向夏洛蒂和池谕佳那边,朝着她们点了点头。两位都心领神会,默契地各自站到了合适的位置。我的姑姑叹了口气:

“希望你的灵体能够回归灵寓,夏洛蒂,你已经受了太多的苦痛……还有……请你原谅,是我最后来剥夺你的生命……”

夏洛蒂凄凉地笑了笑:

“我不会怀恨于你,池小姐,倒不如说,我很感谢你,在你们看来,这也许是在剥夺我的生命,但在我看来,你们是在让我获得解脱,这本就是一件我想做而无法做到的事情。”

谕佳紧咬着嘴唇,看着地面,握着手枪的右手垂在长裙旁,迟迟不忍举起,所有人都在等着,但没有人催促她,也许所有人都不愿意真正看到这样一位少女香消玉殒。我的姑姑沉默了许久,最终从后槽牙的牙缝当中挤出断断续续的话来:

“夏洛蒂……不管怎么说,你一直都是一个很让我欣赏的人……”

“嗯……很荣幸你能这么说。”

“你还有什么最后的愿望么?我们会尽可能替你实现……”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谕佳也许是在明示她,也许她只要说出那句“我想活下去”,这里的所有人就能帮她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脱身方案。我在心里恳求她:请你说活下去……请你一定要说活下去……

但夏洛蒂依旧是凄怆地笑着,摇了摇头:

“我别无所求,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永远不要忘记我,永远不要。如果你们觉得我让你足够欣赏,那我也许应该能够这样想:你们会继续带着与我的回忆继续活下去,去完成那些我无法亲眼得见的事情。”

我开始深深地懊悔,当初在帕德博恩的车站候车时,我就应该发现这种端倪,只可惜我过于迟钝,没能察觉到她心中的那些极端而危险的想法。我太过于相信我的直觉以及对她的固有印象,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真的宁可放弃生命,也要阻止那种不堪的东西。我蹲了下来,双手抱住头,把脸埋进膝盖里,想要逃避眼前的现实。

“先生,如果你对这种场面感到不适的话,可以回避。”

执事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我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站了起来,握紧拳头深呼吸着。池谕佳缓缓举起了枪,枪口对准了夏洛蒂的胸口。夏洛蒂闭上了眼睛,又开始唱起之前戛然而止的歌。

“C’est toi pour moi, moi pour toi dans la vie. Tu me l'as dit m’as juré pour la vie. Et dès que je t'aper?ois. Alors je sens en moi. Mon c?ur qui bat……”

她用尽了最后一丝心力歌唱,唱完之后,一行清泪从眼角滑了下来,在她清秀的面庞上划过清澈的泪痕。哀感顽艳,她的歌声动摇着我们每一个人。池谕佳看着她,握着枪的手微微颤抖,食指早就放在了扳机上,但她迟迟不肯扣下。

夏洛蒂最后看了我们一眼,伸出手去握住了那把对准她胸口的枪,在我以为她要将枪口挪开的时候,她却迅速而用力地用两根拇指用力地压住谕佳的食指。猛然一声猝不及防的枪响,我原本以为它永远不会响的,然后我看到夏洛蒂全身都愣了一下,失去平衡的身体向前倒去,瘫软的脑袋靠在了我姑姑的肩膀上。我的姑姑轻轻伸手揽住了长发飘飘的夏洛蒂,同样也失神地摸着她的头发。

“Requiescat in pace.”

她轻声呢喃着,像是在为夏洛蒂的灵魂祈祷,之后她闭上了眼,泪水也从她的眼角决堤一般地流下,如雨点一般洒落在这土地之上。她突然之间像是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如同大厦崩塌一样地跪倒在地,而夏洛蒂瘫软下来的身体像是一堵巨墙一样压在她的身上。我像发了疯一样地跑了过去,从她的身上揽过夏洛蒂,我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夏洛蒂的头发很柔顺,发丝间还在散发出淡淡的橙花香,她的面容沉静,双唇微微张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我有那么一瞬间愣了一下神,幻想着她还活着,直到我的手触摸到了一丝温热的液体,我看着她,胸口上盛放着鲜红的彼岸花,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的意识到,她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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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之塔
连载中夏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