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晌午,柏家府邸的围墙隔绝了城中的喧嚣与繁华,只留一下一下的呼喝声从里面传来。

“手抬高,重心放低!出拳要快!”一个白发苍苍却面带威严的老人举着鞭子,围着男孩走了一圈,“别想着糊弄过去,未来出了城,边境线上所有的将士和匪徒都会将视线集中在你身上,这是你的命……如若没有一身好本事,多锋利的刀在你手中都会是废铁,保不住你的命。”

“是,师父!”

男孩咬牙应着,余光却瞥到那桌面上一滴未动的茶水,计上心头,捏着有些可怜的声调叫唤,“可是师父,这天实在太热了,能不能先放我一分钟讨口水喝,保证就一分钟。”

虽还不到盛夏,皇城里的风却已然含着热意拍打在人身上,拍得男孩几乎衣衫湿透;师父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平常再怎么言辞严苛,此刻看着对方汗津津的小脸也不由得有些心软,挥挥手,由着男孩兴高采烈地跑去桌边。

“我瞧着师父说了那么多话,想必肯定也渴了,”男孩倒好两杯茶,又蹬蹬地跑到了老人身边,恭敬地把人请去坐下,“师父也喝。”

“臭小子,你要是平时练功再多上心些,我又哪儿能挑出这么些毛病,还要为此多费口舌。”

老人虽嘴上嫌弃,却仍是被这举动暖了心,不疑有他,仰头便喝了个干净。

……

等到老人斜靠在椅子上,鼾声渐起,男孩才停下了这般装模作样的练功姿势,晃了晃肩颈,干脆利落地跳上了茶桌。

“少爷!”一道童稚的喊声从身后传来,男孩回头,看清来人时才算是松了口气。

“少爷你不能再翻墙出去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迟早会被大帅抓到的,”男孩看着怯生生的,说出口的话却是没那么守规矩,甚至伸出了手要去拖对方踩在桌上的脚,“我上个月已经因着这事儿陪您挨过两顿打了,这个月要是再来一遭,我这屁股可就要开花了!”

可惜,就这么两三句话的功夫,被称作“少爷”的男孩已经攀上了围墙,闻言笑着回头比了个手势。

“没事的望尘,要是我这次被抓到了,你就说你被我哥叫走了,其余一概不知……放心,我就出门五分钟,你到时候可要记得给我开小门……”

男孩从墙头一跃而下,声音断断续续地顺着风从另一边传来,徒留望尘在墙内瞪着老师父酣睡的模样,急得跺脚。

-

“包子!新鲜出炉的包子嘞!”

“酸甜可口的糖葫芦!”

“糖绘!画得不像不要钱!”

……

男孩落地的姿势不太熟练,侧身跌落在墙外的草坪上,滚了一圈才重新站起身,深吸口气,只觉这街上的空气都比府邸里的好闻,混着数不清的人间烟火气,引人眉开眼笑。

可惜他这次“外出”实在是临时起意,准备得相当不充分,浑身衣衫口袋翻遍也只找到了零碎的几分钱,堪堪够买串街角糖葫芦,付了钱,便只能漫无目的地沿街溜达。

目光所及,皆是三五成群,寒暄近况的平民百姓,整条街的节奏好似就这么惬意地慢了下来。

——如果他眼力没那么好,发现了缩在包子铺角落的小乞儿的话。

小乞儿已经整整两天没吃上饭了,手脚乃至脸庞上都混着脏兮兮的黑泥,看不真切,却也能从中感受出此人的瘦骨嶙峋——整个人细瘦得宛如随手便能折断丢弃的枯树枝,缩在阴影里,却仍然掩不住那份格格不入。

前来买包子的客人在路过时都会专门绕开他那一亩三分地,带着孩童的妇人们也不由自主地紧紧将自己的孩子护在身前,仿佛对方是什么沾上便摆脱不了的洪水猛兽。

最终包子铺的老板实在忍无可忍,生怕这破烂东西影响自己的生意,便挥着扫帚,在怒骂声中将小乞儿打跑了去。

小乞儿踉跄着走了几步,无处可去,最终在巷子角旁捂着腰,蹲了下来。

他饿得神晕目眩,只觉点点星光洒在眼前,甚至敌过了头顶的烈日和身前突然降下的一大片阴影。

他歪着头回想起来,那整日躲在土坑旁捡剩饭吃的老乞丐曾经跟他说过,这便意味着人要不行了,要回光返照了。

等回光返照完,人也就该走了。

他并不懂什么是“回光返照”,却在此刻懵懂地明白了“走”的含义。

“喂,”神情恍惚间,他看到一个男孩举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蹲在他身前,强硬地将冰糖最厚的那面挨在了他的嘴唇上,“别死啊。”

甜的。

小乞儿强忍住想要闭上眼睛的冲动,睫毛微颤,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

甜丝丝的。

男孩就这么直视着小乞儿的眼睛,半晌才点了点头,将糖葫芦塞在了对方手中。

“没死就好。”

可惜小乞儿根本无暇顾及对方此时说了什么,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手中那串糖葫芦。

男孩瞧出了对方的心思:“吃呀,这算我送你的。”

小乞儿这才像是得到了许可,狼吞虎咽起来。

男孩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吃糖葫芦,觉得新鲜,忍不住笑了两声。

可这笑声在小乞儿听来,含义就又有些不同了。

他知道自己是这街上人人喊打的存在,但凡被他碰过的东西等不到第二天就会被立马丢掉,谁挨了下都会觉着晦气。

这糖葫芦刚才被他舔过,下一秒就被对方嫌弃地塞在他手中,也是理所应当,对方没跟旁人一样,再给上他两脚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只是嘲笑两声他的窘迫,合该体谅地当作没听见。

“你会说话么?”男孩蹲着半天也没起身,反而是揣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问道,“你爹娘呢?”

“会,会的,”小乞儿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才出声答道,“没爹娘,我是……在街尾的土坑里被捡到的。”

男孩听着,点了点头,又问了些不痛不痒,甚至有些不知所云的话,尽管小乞儿觉得这位好心人实在有些奇怪,也只敢悄悄多打量对方两眼,尽力一一答了问题。

随后男孩望像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好奇与探究:“你说你是被老乞丐捡的,可我刚才问你诗词,你甚至都能答上两个,这总不能是他教的吧?”

他怎么没听说这皇城里的乞丐还能有如此高的文学涵养。

“不是,”小乞儿实诚地摇了摇头,“这些都是我趴在学堂外面,偷听来的。”

男孩一挑眉:“是么,那你倒是好学。”

小乞儿像是没听出来这话里的嘲讽之意,只一板一眼地说道:“我没饭吃,街上的人们也都不喜欢我,只有学堂的先生偶尔还愿意施舍我半个馒头,为什么不去?”

……这倒也是。

两个小孩就这么面对面地一蹲一坐,在流逝飞快的时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在不知延长了不知多少个五分钟后,男孩才猛然想起自己得赶紧回府,不然要是被他爹抓住,又得挨好一顿痛揍。

于是男孩站起身,简单拍了拍身上的浮灰。

小乞儿便明白对方这是要走了。

“糖葫芦填不饱肚子,等下次再碰着,我给你带两个包子。”男孩见对方也跟着踉跄起身,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对方的头顶——两人明明一般大,小乞儿却已经矮了他半个头的个子。

“想吃肉的还是素的?或者馒头,花卷……你喜欢哪个?”

小乞儿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砸懵了,只会站在原地傻愣愣地摇头。直到对方抬腿真要往外走时,才有些怯懦地开了口:“名,名字。”

男孩没听清:“什么?”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小乞儿鼓足勇气,又说了一遍。

“询问他人姓名时,也得告知对方自己的名谓。”男孩回头站定,略一拱手,“我名清河,你呢?”

小乞儿没遇见过这郑重的交友情形,并不知晓该如何回礼,只能攥着自己背在身后的小黑手,就这么踌躇半晌,男孩却像是已经没了耐心。

他在这儿对着一个没名字的乞儿摆什么虚礼……

男孩随即摆摆手:“算了,如果你有名字,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说罢,便疾步离开了这小巷。

-

十年晃眼便过,转而又来到了一年盛夏。

“这路上不小心耽搁了片刻,真是久等。”一位身着暗色长袍的男人缓步走入茶馆雅座,举止有礼,倒是让人一点看不出告罪的意思,反而带着几分从容。

“二皇子殿下这话说的,在下也才刚到。”桌子对面的年轻人立马起身弯腰迎接,低头时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二皇子日理万机,愿意腾出片刻闲暇来与小辈打交道,已是不胜荣幸。”

唐知理——也就是二皇子,连忙将人扶起,心里这才仔细琢磨起了对方托人传来的帖子和书信。

唐家世代承袭皇位,即使手底下文臣武将更迭无数,也始终保持着将粮仓大权握于手中的习惯——民以食为天,此举便是握住了天下苍生的半个命脉。

而为了确保国家粮马道的正常运转,其间需要打点的人脉自然不计其数。可这些事情,但凡重要一些的,全都归当朝太子唐知文过问,根本分不到他手上,因而在朝堂上始终被处处压了一头,心中早已愤然不平。

如今他已年近三十,分到他手中的,只有邻城的数条偏道,皇城中的诸多大小事务他仍旧无权插手。

他太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二皇子此次前来,想必是已经仔细翻阅过在下的提议草案了。”年轻人讲话懒得不绕弯子,直指主题,“不知二皇子意下如何?”

“实不相瞒,皇城的粮仓已经变成了太子的一言堂,他为人谨慎,我数次试探皆以失败告终,想要将人手安插在其中,属实不易,”唐知理摇了摇头,“我劝你还是不要太异想天开,若只是为了求财,急功近利实为下策。”

这话中的敲打之意就有些重了。

“是么?”年轻人轻哼一声,俯身靠近了唐知理,“在下深知二皇子瞧不上这份冒进,可您自己走着所谓稳健的法子这么些年,又真的得到什么好处了?”

“摊开来讲,如今这皇城内,还有几人真把您二皇子真当回事,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皇位未来必当归有才学又能干的太子所有,而论血亲,三皇子和太子一母同胞,也比您亲近得多……古话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二皇子您倒是左右不沾,时境更为艰难些。”

唐知理此时才在方寸间看清了对方腰间的佩刀,明白对方来者不善,顿时冷汗直冒;又觉得自己明明贵为皇子,却被庶民小辈这般指着鼻子骂得一无是处,血气上涌,冷声道:“你也不过只是个会逞口舌之能的东西,毫无半分实绩就敢来跟我谈生意,分明是儿戏!”

“这生意我唐知理不做也罢——开门,我们走!”

唐知理愤然起身,身后侍卫很有眼力见地走向门边,正要拉动门把,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句语调轻缓的呼唤,和刚才针锋相对的声调判若两人。

“阿言。”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从天而降,只听得利刃出鞘的破风声,那侍卫即将摸上门把的右手和脑袋在刹那间全部分家,血溅当场。

对方的头颅甚至在地上滚了两圈,脸上还带着股茫然的神情,伴着点点血迹,停在了唐知理的鞋边。

冷汗瞬间沾湿了唐知理的整个后背,他面露惊悚地回头,看向还端坐在桌前喝茶的年轻人,又左右环视,可哪里还找得到刚才凭空出现且一闪而过的黑影。

若不是地上**裸地倒着具尸体,他几乎都要怀疑刚才那瞬间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梦魇。

“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袭击皇子身边的侍卫,你……”

“一个带刀侍卫而已,查不出来的。”

“眼下这里终于没了外人,我想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好好谈谈正式的合作了。”年轻人放下瓷杯,又露出了与开始时如出一辙的笑容,抬手道,“二皇子,请坐。”

直到这时,唐知理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踏入这扇门瞬间,便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的贼船。

-

“走啊柏老二,一起玩儿去。”男人伸手拍了拍柏清河的肩膀,“昨个阿宋跟我说她看中了个翡翠镯子,今天咱非得在场里赢个大的,不然我可送不起。”

“又要礼物?”柏清河表情戏谑,“你这个月的身家都快要全送进宋小姐的荷包里了,小心回去又要挨你爹的骂。”

“柏老二,这话不对……怎么能说是要呢,这宋小姐只是提了一嘴她喜欢,咱们彭公子就忍不住主动请缨倾囊相助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横插进来,语带嘲弄。

彭景被这般接连数落,忍不住呛了回去:“去去去,温香软玉在怀,撒什么金子银子都敌不上**一刻,你懂个屁。”

“只怕你现在给人身价抬得太高,以后再想与美人共度长夜可就难咯。”

柏清河此话不假,这青鸢阁里的宋小姐不知给彭景下了什么**汤,直叫人这两月的礼物越送越多,越送越贵,还都是摊在明面上的,让不少名门望族里的富家子弟都起了窥探究竟的心思。

宋小姐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仅半月,就涨得快跟头牌一个价了。

“我懂我懂,”彭景摆了摆手,“她们这些窑子里的娘们可不就是靠这手段赚钱的,只要能哄得我高兴,给她当当踏板也没什么不可。”

话说到这份上,众人也就没了规劝的心思,要是往后出了事,也能纯当看个笑话。

“别光顾着说我,柏老二你又是怎么回事,明明每回逛窑子你也没少喝,怎么从来就没见你跟人过过夜。”彭景眼神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了对方两眼,“要是有什么隐疾,可得记得跟兄弟们说说,兄弟们就是寻遍名医,也要给你治好了。”

众人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柏清河挡开了彭景凑过来的大脸,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还不清楚我?家里大哥和爹每天守着门呢,要是敢彻夜未归,我这脑袋以后就得勒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了,你可千万别激我。”

“你虚岁都二十了,前段时间柏大帅不是还送了你一队兵马当成年礼吗?”后头又冒出来一个男人,看着像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我还以为你柏老二总算是得了自由身,怎么还有人家八岁稚童才有的门禁,说出去可别给人笑掉大牙了。”

“别提了,我也憋闷着呢。”柏清河拱了拱手,“各位兄弟行行好,这事儿你知我知,可千万别再往外说了,实在是丢不起这人。”

众人又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柏清河光顾着留神听着他们说话,脚下没看路,被石子绊得身形不稳,迎面撞上了个人。

-

年轻人走在大街上哼着小调,看起来心情甚好。

“这唐知理倒是比我预想的还要软弱可欺,真是白瞎了他这好名字。”

“阿言,今天能这么顺利,还是多亏了你,”他回过头,朝尽职跟在自己斜后方的人露出一个笑,“想买点什么?随便挑。”

被点名的男人身着一袭黑色长袍,冷淡地回道:“分内之事。”

“阿言,你这人要是能再能说会道些,保证比现在还要讨人喜欢,”年轻人正巧走到了一家糖葫芦摊,停下脚步,“不如就糖……”

话音未落,被称作“阿言”的男人突然伸手,堪堪扶住了迎面撞上自己的男人。

“抱歉,”柏清河站稳后立马抱拳道歉,“此路不平,听朋友说话去了,没留意,这位大……小公子没受伤吧。”

他本想叫“大人”,待抬头看清对方的面容后,又立马把脱口而出的称谓咽了回去——面前这人看着年纪比自己还小,这称呼属实不妥。

被问话的人在短暂的视线交接后,愣了下神,沉默不语。

“阿言?”年轻人站在一旁,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两圈,“这人你认识?”

阿言这回倒是很果断地摇了摇头。

“先前不认识不打紧,皇城就这么大点地儿,现在认识也为时不晚……小公子这是想买糖葫芦?那算我赔罪,这根我请了。”柏清河自顾自地说着,顺手拿下根糖葫芦递到对方眼前,“柏家老二,柏清河,幸会。”

年轻人敏锐地发现对方的站位正巧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目光瞬间变得有些凌厉起来,可柏清河仍旧笑眯眯地朝那位阿言举着糖葫芦,仿佛浑然不知。

两方人僵持不下,就这么杵在糖葫芦铺子前,寸步不让。

最终阿言还是接过了这串糖葫芦,算是浅低了头,说道:“……温言,幸会。”

第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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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雀衔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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