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湖心亭相逢夜雨时

太和殿,庄严的台柱巍然赫立,大臣们站在柱子包围的中间两侧,肃穆沉静,呼吸可闻。

大家或许还没有习惯没有长公主驾临的早朝。皇帝看着过去踊跃发言的老臣们各个沉默不语,低头不知作什么小动作,深吸一口气,眼神飘过一人。

柳闻道会意开口道:“陛下,臣今日上早朝时,听路旁百姓窃窃私语,都是议论长公主包庇马将军一案,此事如果没有个结果,恐难堵悠悠众口。”

“柳大人,平日里乘车过市,脚都不沾地面的人,耳力倒是不错,躲在轿子里都能听得见外面的说话声。”

众人低笑,皇帝皱眉咳咳两声,方才止住。

“哼。”柳闻道反讥:“谢大人,朝堂之上,还请你改一改乡野习气,别太放肆,也不怕冲撞了贵人,陛下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市井听听,下官所说可有半字虚言。”

谢榛出身确实不好,多亏娶了常乐郡主才有今日位尊吏部尚书,登政事堂,封侯拜相的荣耀,虽然经常被人说是吃软饭的,他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记着长公主的嘱托,当退则退,不与他争。

皇帝也不会看着他们争论下去,抓住时机道:“民间百姓不通政事,所言不足为信,皇姐夙兴夜寐为国尽忠,朕忝替臣民感怀于心,实不该吹毛求疵既往问责。但圣人有言,兵者,国之大事,关乎大秦安定,不可轻忽,裴侍郎,朕早前命你盘点库仓器械是否有缺,怎么迟迟未有结果?

裴侍郎是协助兵部尚书分管驾部司和库部司的副官,甲械兵器本该他负责,但天子卫兵羽林军的兵械有自营的作坊,只是材料及营造费需过兵部的账。

“圣上明鉴,近日京郊各州兵营换防,又亟需准备兵将过冬衣物,臣实在忙得焦头烂额,且军械都是春季查旧补缺,簿籍均已入档,若是调出,还需尚书大人手签批函,可李尚书一早就去了许昌监查换防,臣也心急,苦于没有批函也做不了什么。”裴侍郎从容答道。

许昌离东都才多远?更何况……

皇帝又气又拿不定究竟是个什么流转,硬着头皮责问:“朕下令调档查案,也要李世忠批准不成!”

裴侍郎低着腰:“自然不必,但也要陛下圣旨下达,臣才好有个凭据,兵部主司才肯放行。”

“那你为何不早说?”皇帝气的七窍生烟。

裴侍郎诚惶诚恐跪下:“臣无能,最近事忙,脑子实在糊涂,您不提起臣都没想起来,请圣上恕罪。”

皇帝一口气憋在肋骨间,不好发作又憋的难受,这笔帐朕记下了,谅你是老臣,这点小事不足问罪,但下一次,看你还能如何搪塞!

养心殿内,皇帝无力坐回龙椅上,郁气难消,本以为皇姐不在,他在朝中终于可以一展拳脚。可那些个老狐狸,岂能轻易任他摆布?

皇帝希冀的目光投向面前的老者:“宁国公,朕如今也只能倚仗您老了。”

宁国公紫衣金冠,也就四五十岁的模样,闻此坐在椅子上拱了拱手:“老臣自当鞠躬尽瘁。”

***

外面风言风语甚嚣尘上,长公主府已经闭门谢客。

商九韶难得清净,在天元阁顶楼命人摆好笔墨,顶楼四面开窗,视野极佳,她信笔勾勒出一副秋色池塘清影。

虽然她自幼听政于养心殿,可琴棋书画样样也没拉下,尤善丹青,每有画作,千金难求。

当然不免有些阿谀之辈从中抬价。

正上色时,池音悄声提起:“殿下,昨日驸马外出,好像遇上宁世子了。”

同在一座京都遇上很正常,商九韶问:“有何不妥?”

“没……没有。”池音犹犹豫豫,可想起这些天府里的传言,她决心为了殿下的幸福,也要赴死进谏:“只是驸马倾心殿下,宁世子又向来有些……目中无人,不知道会不会为难驸马。”

商九韶愣了一下,旋即轻笑:“呵,胡说,薄疏与我统共只见过一面,缘何倾心?”

“奴婢不敢胡说。”池音一鼓作气,“府里上下都知道驸马倾心殿下,整宿不眠立在翠微殿外,只为能守候在殿下身边,但求遥望殿下一眼便心满意足了,也就殿下还蒙在鼓里。”

“嗯?”

商九韶提着的笔一顿,一滴墨水从笔上掉落瞬间洇染了空白的一片。

***

中秋将至,日头依旧高照,热度源源不断射在赶路人的身上。

马车隆隆进入后院,池音从尚服司领了长公主宫宴衣裳下车,背后被猛地拍了一下。

“许久未见,有没有想哥哥我啊?”

池音惊过神来就看见面前嬉皮笑脸的风牧,白眼翻上眼皮,没好气道:“没有。”就往前走去。

风牧赶紧跟上,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池音:“殿下吩咐你去办事,你回来了可有去回过殿下?”

风牧摇摇头:“嘿嘿,不急不急。”

池音:“呵,仔细你的皮!”

风都、风牧二人是同胞兄妹,自小被皇后收养,与长公主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殿下待她们最为宽厚,哪里会罚她们?

池音不过与他说笑罢了。

风牧也不恼,问:“听说殿下成亲了,对方是谁?看着可好?”

他奉命去邕州查水患,还没见过驸马呢。

邕州本是南方产粮大州,雨水丰沛,近年来却水患不止,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损失惨重。今夏收到当地刺史的上奏,无外又是大坝溃堤,流民动乱。

商九韶气煞,堤坝年年加固年年塌,批下去的营造费、赈灾银都用到哪里去了?

其中必有猫腻,她事情多,总抽不出空来,这次实在气得狠了,指定钦差大臣前往处理善后的同时,暗中还派了风牧去查个究竟。

“驸马啊?嗯……说不出的俊雅风流,待人又体贴温和。”池音叹气,“只是殿下她……”

“是吗,比宁谦那小子还俊?”没等池音说完风牧就摇头晃脑接道:“等我有空就去会会她!”

闲话间二人已经到了殿门外,池音只来得及说:“你别胡来。”

有侍女召风牧进去,商九韶和他聊了一盏茶的时间。

风牧离开后池音才进殿给长公主试带回来衣服,顺口问道:“殿下,是不是也得给驸马准备一身衣裳?”

衣裳得体,商九韶满意点头,被一提醒才想起还有驸马这号人,“这我倒忘了,你去办吧。”

***

高林深树,日影斜照,清泉叮咚从山林上穿流而下,时不时响起几声鸟鸣,啾啾悦耳。

薄疏每日无事,在长公主府内找到这么个好地方,躺在清泉旁一块石子地上休息,一会就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披星戴月。

她漫步回阁,路过一片湖时,看见湖边一人背影清清冷冷,走近后方认出是谁,忙行礼道:“臣见过长公主。”

商九韶本是夜深不倦,独自出门散歩,听见声音转头见是薄疏,有些惊讶:“你?”

她突然想起那日池音说的“驸马倾心殿下,日夜在翠微殿外守候”。

这里确实离翠微殿不远。

成亲之前,她调查过薄疏,无家无势,横竖需要一个驸马做摆设,她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那日听说她的心意,几分意外,几分不解。

但都没有现下这亲眼所见来的惊惑,为何突然对自己……一往情深?

薄疏见商九韶盯着自己神色变幻不定,心里打鼓,难道是自己身份被识破了?不能吧?我有哪里露出破绽?也没有吧……

心里越不安,表面的笑容就越发灿烂夺目。商九韶偏过头:“你何必……”

“嗯?”

于是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商九韶:“秋夜风寒,驸马保重身体。”

薄疏不解,自己穿的不少,反观长公主,单穿一件薄款浅青色衣裙,被风吹起衣袂翩翩,刚才路过乍一看恍惚以为湖边站了一位仙子。

薄疏:“殿下才是衣衫单薄,小心着凉了。”

秋夜温差大,商九韶本是一时兴起,不许人跟着出来走走,没注意穿着,晚间起风,正有微微寒意上身。

她点点头,打算回去,可天公不巧,突然淅淅沥沥落下雨点。

夜深风寒,再被雨一淋指不定就得生病。

薄疏顾不上礼仪,一把拉过她就往湖边亭子跑去。商九韶力气没有她大,也着实没反应过来竟有人敢不经她同意近她的身。

到了湖心亭,薄疏立马松开商九韶退后几步,“恕臣失礼。”

商九韶低头收拾裙衫,淡然道:“无妨。”

雨势渐渐大了,风吹的又急又猛,雨被风带着吹进亭子,商九韶坐在凉亭中间的石凳上,跑过来时身上就被淋湿了一些,此时又是风吹雨打,忍不住微微发抖,可就算如此依旧坐姿端方,不肯失了皇家威仪。

薄疏站在亭门处看了一会雨,转过身,这才发现商九韶脸色冻的有些发白,她看眼天色,这种夜黑风高天,她又一向穿得多,脱下一件应该也看不出什么。

一咬牙她解下外衫递给商九韶:“殿下若是不嫌弃可拿去将就一下。”

商九韶迟疑片刻,难抵风寒,接过披在身上,道谢:“你有心了。”

薄疏走到一边栏杆旁靠坐着,她一向来是花开赏花,雨来赏雨的性子,听雨水打在湖面上湖水叮咚生出几分惬意,“这雨停怕是还要一会。”

“嗯。”商九韶轻声附和,心里想着惜言等人什么时候能找到她。

薄疏转过头,好奇问:“长公主深夜外出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商九韶反问:“本宫如今还能有什么烦心事?”

薄疏了然自己不该问,笑了一下道:“殿下才智冠绝京华,就算有什么难事,也定能迎刃而解,柳暗花明。”

“ 呵。”商九韶展颜,这人还真有点意思,来了兴趣:“驸马这是听说了什么?”

“臣昨日在外,听坊间有人说起,殿下保下马将军,受言官弹劾,今上大怒,如今长公主已是朝不保夕。”

最后一句薄疏摇头晃脑道出,事不关己姿态十足。

商九韶挑眉:“驸马就不担心?”说到底,长公主一府荣华全系她一身而已。

驸马自然也是长公主府一员,薄疏想起自己的身份,故作叹气:“担心也无法,疏如今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了。”

商九韶气笑,这驸马究竟是没心没肺,还是用情至深?

“殿下在这,快来人!”薄疏听见不远处喊了一声,而后一众人蜂拥而至,惜言在亭外行礼:“奴婢来迟了。”长公主摇摇头表示无妨,惜言这才上前伺候长公主披上鹤氅。

雨还未停,一群人簇拥着长公主回殿。无人注意处,薄疏面朝湖水,孤立亭中。

商九韶心下使然临走远向后撇了一眼,亭中人背影单薄,与夜色相融,一派寂寥索然,亭里亭外仿佛与世隔绝。

她脚步一滞,复又远行。

人声渐轻渐远,亭中又恢复了寂静的雨声,薄疏动了动身子,终于想好明早是吃虾饺还是素饺。

转身,便看见留在石凳边的油纸伞。

她一笑,披上外衣,拿起某人特意留下的油纸伞,悠然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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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歌游
连载中九片竹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