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最后一道菜端上餐桌后，特鲁才发现古董店里少了两个人。他刚想去打电话问问，一道声音就从门口传来。
“好香啊，今晚吃什么？”
成小玉把湿漉漉的发带从额头上扯下来，随手扔到玄关上。背着她球拍的帕克把它拾起来，和球袋一起交给站在门口的佣人。
“回来得正好，成先生他们也该下来了。”体型庞大的男人推她去洗手，“坐了三四个小时的飞机，又谈了一下午的公务，还拉着帕克去打网球，你肯定要累坏了。”
反驳的话语从盥洗室传来，“这可不一定，特鲁。运动对我来说是充电，汗水会把一切疲惫都带走的。”
她推开门，手里还攥着擦去水渍的纸巾。她用一个完美的弧线把纸团丢进餐桌旁的垃圾桶里，再走过去摸上从来没见过的新桌子。
这是一张紫檀木的桌子，被摆放在餐厅的正中间。沿边绘着花牙螭龙，棕红色的桌面看上去像被涂了一层锃亮的油，让她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她把手伸向下面并向上顶起，妄图用自己的力气去感受它的沉重。
“你再怎么使劲也没用的，小玉。这可是嘉德拍卖行的文先生送给老爹的礼物，光保险都花了一万刀呢。”
站在楼梯上的老人笑眯眯地看向侄孙女，伸手扶了下眼镜。他被成龙搀扶着走下楼梯，身后跟着小蛇和一位戴面具的男人。女孩赶忙凑上去，挽上他的另一只胳膊。
“我说为什么这张桌子这么气派呢，原来不是龙叔的审美，是老爹带过来的呀。”成小玉用小辈的语气开了个玩笑，让周围都发出善意的笑声。帕克拉开主位的椅子，等老爹坐下后来到桌子的尾端。
今天的晚宴清一色全是中式菜系，看上去格外丰富诱人。桂花鸭清甜鲜香，桃仁冬菇脆香软韧，虾子冬笋酥爽细嫩，在宽阔桌面的正中间，被炸至金黄酥脆的鳜鱼淋满松鼠酱，扬起的鱼头正对老爹。
成小玉极轻极快地蹙了下眉。
老爹从不喜欢这些清淡好消化的菜色。他对饮食的偏好和他的性格一样，风风火火、刻板固执，充斥着呛人的辣和刺鼻的酸。在过去几十年中，唯一的绿色点缀是茶——尽管对脾胃不好，但聊胜于无——然而她刚才连个茶杯都没找到。
女孩看向坐在老人旁边的成龙，却发现他也把视线投向这边。
先别在这里问，她从他的目光里读出几分安抚的意味。等到这一餐结束再说。
周围传来大家说笑的声音，成小玉表面装出乖巧开心的模样，摇摆的不安却飘上心头。这些不安像丝丝缕缕的烟雾又像没有骨头的触手，若有若无地扒上心底压住的大石。
难道，老爹的身体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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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佣人把餐具从桌子上撤走后，成小玉仰躺在沙发上，身体呈现出一种和谐的扭曲感。她呆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直到被一只纤长的手挡住视线。
“小姑娘，不觉得灯很刺眼吗？”
小蛇在某种虫子上见过成小玉这样的姿势。那时她跟随社团去巴西的热带雨林探险，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发现了那只虫子。它拥有细长的躯干和螳螂般的颜色，腿部分了几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折叠在一起。
女人把这段神奇的经历从脑海中赶走，推着身边人的肩膀让她坐起身。她招招手让牛战士过来，然后把一枚钥匙悄悄塞进女孩掌心。
“安全屋，格兰特大街上的那个，离圣玛丽教堂不远。”她低声说道，“虽然你叔叔并不希望你参与进来，但我不认同他那一套。”
成小玉感激地冲她眨了下眼。
作为成氏集团的高级安全顾问，小蛇其实没有必要对她如此上心。毕竟她和成龙只是合作关系，而少不更事的成小玉曾对她颇有敌意。
那时候成小玉还不到十五岁，比同龄人更早地迎来令人头痛的叛逆期。第一次见到小蛇时，她挥手打掉女人递过来的玩偶，在叔叔不认同的呼唤中跑进房间。
换做是特鲁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或许会端来淋满巧克力碎的甜甜圈，企图讨她的欢心；可小蛇是个敏锐的女人，她邀请她一起去靶场，在五分钟后满意地牵上小女孩的手掌。
这是成小玉第一次亲手拿枪。硝烟的气味有种遥远的熟悉感，巨大的声响震得鼓膜像是要流血。她被环在一个柔软的怀抱中，女人肩头滚落的长发在脸颊上扫出细微的痒。
好像多一个比自己年长的女性朋友也不错，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成小玉的脑海中。恐怖的后坐力差点让她握不稳枪，小蛇抬手指向前方，她也顺着看过去。
手起枪落，正中红心。
小蛇宠溺地捏了捏成小玉的手掌，让她从一瞬间的回忆里脱身。女人拍拍身边的空位，牛战士按照她的指示坐下，语气热烈而愉快。
“亲爱的小家伙，又是两年没见面了。”他热情地和女孩寒暄，“我听说了你的事迹。你还不到二十一岁，真了不起！要知道我们的很多管理者都比你年纪大，可他们没一个能赶得上你。更别说最近——咳，对不起。”
小蛇的手肘刚撞上胸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个壮硕的男人清了清嗓子，警惕地扫视一圈。
“幸好你叔叔不在。”他看上去松了一口气，“要知道他可不允许我们跟你提及这些事情。”
尽管因为没听到想知道的事情而有些懊恼，成小玉还是对他表达了安慰：“就算龙叔听见了也没关系，他会以为是我强迫你们的。”
这句玩笑话让两个大人都扬起了微笑。小蛇瞟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朝牛战士提醒道：“大块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要给小玉？”
戴面具的男人像是刚想起来这回事，他从黑色西装的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金相间的礼物盒，红色的丝带系在顶端。
“生日礼物，小玉。”他把礼物递给她，“我得离开一段时间，没办法参加你的生日宴会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牛战士。”成小玉把包装拆开，拿出里面沉甸甸的东西。她把这枚纯金的圆形筹码对准灯光，点缀的各色宝石静静闪烁。“真是个漂亮的礼物，等我搞定这一切，我一定得去你那里看看。”
“时间不早了，小玉。”小蛇拉着牛战士站起来，“你该去找你叔叔了。”
成小玉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成家是做古董发家，生意慢慢扩大，就发展成了一整条产业链。其中，最核心的拍卖行由小蛇负责，运输渠道由成龙过手，剩下的那些就交给了牛战士。
牛战士和小蛇一样，是成龙请来的合作者。这个男人原先是墨西哥有名的摔跤手，因为惹了什么人而带着帕克逃往美国。成龙看中了他曾经管理俱乐部的经历，让他全权管理酒店——以及那些和酒店相关——的业务。
酒店向来是最好的掩护。在拍卖行一掷千金的富豪们总想追求更加刺|激的活动，对这些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攥在掌心里的筹码更能让人兴奋。老爹是生意人，顾客就是上帝。成家的服务不会让他们失望而归，更不会让他们口袋里的绿钞再次跨过酒店的大门。
成小玉慢吞吞走上楼梯，手里把玩着金色筹码。
地|下|赌|场是个大熔炉，最能磨练管理者的能力。在他们达成合作后，德拉格就被圣主一脚踢到牛战士身边，美其名曰他的性子需要三教九流的人来打磨，方便以后分担黑手集团的压力。
可成家的继承人是个例外。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经手过这部分的业务。所有人都把她拦在外面，甚至拒绝让她踏入赌|场一步。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除了那个人，没人能在成家有这么大的话语权。
成小玉收好自己的礼物，推开二楼书房的木门。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发出的亮光仿佛一个悬吊在半空的毛球。面向窗户的成龙没有转身，象征家主身份的戒指安稳待在搭在窗沿的右手上。她望向这位保护欲过剩的叔叔的背影，忽然觉得一阵火大。
“龙叔。”成小玉感觉唇边都泄出火焰，“我究竟哪里让你不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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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的一刹那，成龙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当他转过身、看到成小玉那双眼睛后，他才意识到刚才不是幻觉。
“小玉？”他企图用呼唤她名字的方式来确认侄女的意思。她手臂用力甩上大门，木板和门框在安静的房间里撞出难以忽视的声响。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叔叔面前站定后，她开门见山，“现在是最关键的时期，塔拉已死，黑影集团也归到成家名下，可你还是不愿意跟我共享情报。”
男人垂下眼帘。
心底的火越烧越旺。过往的经历像挂到绳子上的彩旗般窜过去，摩擦出发热的疼痛。成小玉恨不得揪住叔叔的头发，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你明明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告诉我。”她如同一个站在法庭上的法官，一一细数犯人的罪行。“老爹的身体，赌|场的情况，哪怕是你想换掉办公室里的地毯——随便什么东西，我不在乎。龙叔，你有把我当作集团的继承人吗？”
你有把我……当作你的侄女吗？
成小玉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她还有那么一茶匙的理智，知道这句话会让眼前已经脸色发白的叔叔更加心碎。
下午的时候，她还因自己表明态度而对未来倍感期待。她幻想以后能和叔叔并肩作战，却在不到五个小时后，得知他依旧选择对她隐瞒的事实。
她知道不该这么做。争吵，指责，质问他的好意，这无疑是拿刀往他心口上戳。但是她就是控制不住，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变成一个别扭的、喜怒无常的孩子。
成小玉真的、真的受够了。
凭什么？
凭什么她永远被排除在外，凭什么她还被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小可怜，凭什么她的努力永远不被看见？
凭什么，他不允许她站在身边？
成小玉想把这个书房砸烂，又想把拳头挥到成龙脸上。胃里有硫酸在发烫，咕咕噜噜、噼里啪啦，溶液沸腾，水面吹起巨大的空泡。
“如果可以的话。”她听见他的声音，仿佛从无尽的黑夜里凭空浮现。“如果可以，我从来不希望成家的继承人是你。”
水泡迸裂，疼痛飞溅。
懊悔悄然腾升，如同注入无色无味的气体，稀释掉浓烈的愤怒。成小玉死死咬牙，尽全力憋住冲击眼眶的泪意。
她又一次伤了他的心。
骤然安静下来的房间仅有呼吸声，一深一浅相互交错，就像此起彼伏的海浪。成小玉觉得自己应该低下头，可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力度向上拽着，迫使她抬起眼眸，凝视男人额前的碎发。
“龙叔。”
她的嘴唇嗫嚅几下，最终还是没能把道歉说出口。左手的指甲深深嵌入右手掌心，成龙拉开她的手，用温柔的力度揉上那些青紫色的月牙形痕迹。
“老爹的身体能撑到现在，算是很不容易了。毕竟他当年受伤的时候，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成龙忽然向她说明情况，两个人的戒指偶尔磕碰出金属的声音。“赌场那边没什么大问题，是刀龙察觉出了什么，才派了人来捣乱。香港那边还有一些小事情，牛战士会解决好的。”
他摸上女孩的头发。台灯扩散出的光线在鸦黑发丝上漾出一道小小的光弧，宛如一条悬在瀑布上的轻巧小船。
“是我不好。我总想着你还是个孩子，却忘了你早就长大了。”他收回手，眼眸里闪烁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你现在能独当一面，身边还有那么多年轻有为的朋友，可我……”
成龙犹豫地停顿一下，露出无奈的苦笑。
“我是个无趣的人，小玉。”
成小玉跟他不一样。她永远是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焦点，是被所有星体围绕的恒星；但他早已被日复一日的生活弄得身心俱疲，灵魂变成宇宙中随意飘荡的碎片。
他不想用自己的生活去惊扰她的快乐，更不想让她为日常的琐碎终日担忧。
她本应该拥有美满的家庭，获得可贵的幸福；她本应该和他这个远房叔叔没有交集，只在过生日时收到大洋彼岸礼物；她本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为无能的家主分担不属于她的职责。
成龙拦住想要说什么的成小玉，“你说得对，小玉。现在正是需要分享信息的时候，我会和特鲁他们说一下，把权限也开放给你。”
不是这样的，成小玉的思绪混乱如麻。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明明……
铛——
布满黄铜质感的钟摆声回荡，宣告新一天的来临。成龙捏上眉心，把女孩送到书房外。
“十二点了，小玉。你今天很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聊吧。晚安。”
女孩怔忪的脸缓缓消失在门缝中，他合上门，把桌上的台灯关掉。
书房在刹那间陷入黑暗。
唯一覆盖上浅浅光亮的窗沿被席卷的狂风撞得微微颤抖，玻璃上的倒影隐隐约约。成龙远眺的视线好像没有尽头，他转动右手食指上的戒指，缓缓回忆着十四年前的那个冬夜。
后面就要开始回忆啦
第5章 第二次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