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又逢君

此处并不像正门处那样遭受过战火洗礼,一应设施还算完善,只是因为没有人烟而显得死气沉沉。

大门紧闭,按理说要用城内的机关才能打开,而她们又不能将沈桃、赤骥和盗骊扔在原地不管,所以凭轻功攀越城墙进去是不可行的。

闻人青梧也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上前推了一把,只见那厚重的木门发出陈旧的吱呀响声,竟然生生被她推开了一条缝,透过缝隙可见本应锁上门闩的地方并无阻碍。

谨慎起见,闻人青梧又透过门缝仔细观察了一下里面,空无一人,落针可闻。

于是她招手示意罗红上前帮忙,两人各推一扇门,用了好些气劲才将门缝打开到人能骑马通过的大小,二人相视一眼,重新翻身上马。

月光皎洁,马蹄声轻轻敲打在城内的石砖地面,偶尔有风吹起地面上的沙尘和零落的花瓣,又被马蹄踩到地上。

道路两旁还可见商铺遗迹,可以想象,这里曾经也百业兴旺、客商云集。

城关旧梦,昔日繁华已成泡沫虚影,如今只留下一座孤独的空城。

沈桃作为随军军医,曾在此生活过几年,对于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有感情。她曾亲眼见过它繁荣的模样,也见过西凉狼兵弯刀屠城的哀景,此时故地重游,不知觉中早已泪流满面。

罗红递给沈桃一块干净的丝帕擦眼泪,温声道:“小桃,非你之过,莫太伤怀。”

“太静了,”闻人青梧警惕地打量四周,没发现什么异常,又抬头看了一眼高悬于顶的皓月,“传闻月圆之夜,狼兵会自发聚集,点篝火、唱经诗,声势之浩大广为流传——而今日中秋,却没有任何动静,不合常理。”

“——等等,陛下,你看这里,”罗红目光一凝,指着一具躺倒在街边的狼兵尸体,“这尸体没有恶臭,尚未腐烂,说明死亡不足七日——这里不是两个月前发生的大战的吗?”

闻人青梧上前查看一番,确认罗红所言不虚,果真是新死的尸首。

仿佛是为了应证某种猜想,她们接下来一路又遇到了许多西凉国士兵遗骸,大多是于颈间一刀毙命,死亡时间也从数月到数天不等。

有人杀了这些本该驻守镇南关的西凉国士兵,而且此人必然武功不凡。

自从大楚西南防线被攻破以来,四境征远军左支右绌,如果不是征远军所为,难道是什么江湖侠士来这里替天行道?

闻人青梧看向罗红,后者连忙举起双手摇头:“不是我干的,江湖人大多不涉朝政,不会越俎代庖帮征远军打仗,为国为民的大侠少之又少,武帝年间将星陨落之时,也是江湖侠士彻底心寒沉寂之始。”

此处再看不出别的所以然来,三人只好作罢,继续深入城内。

城中主干道虽不如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但也还算宽敞,跑下一辆四驾马车绰绰有余。

沈桃终于从伤感中抽离出来些许,哑着嗓子说:“大将军曾经最爱这南宁大街,偶有闲暇便会来这里喝茶听戏,当年,万福楼是城中最大的产业,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她所说的万福楼此刻就在三人眼前,夜色给空楼镀上了朦胧的边,蛛网和青苔早已爬满牌面,仿佛已经与世隔绝。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声让闻人青梧顿时警惕起来,罗红也面色一沉,将沈桃护得更严了些。

“何人?出来罢,躲躲藏藏的,何必呢?”闻人青梧一边压住腰间剑柄,一边迅速环视四周,“既然阁下屠尽城中狼兵,那便与我们是一道的,不妨出来打个招呼。”

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会不会是野猫野狗之类的动静,兴许是听错了?”沈桃小声问道。

罗红右手垂下,袖中的峨眉刺滑到手心,在暗夜里泛着冷光,她轻声答道:“不会,习武之人的感官和直觉非同寻常,加上方才见到的新鲜尸体,几乎可以肯定这里有人,而且武功高强。”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划破黑夜,直冲沈桃劈下!

罗红双腿一夹马腹,拧身将沈桃压下,手中峨眉刺飞转,打偏刀锋,几乎是凭下意识的反应迎敌。

峨眉刺被刀锋打得巨震,力道传到手上,几乎让罗红腕间发麻,峨眉刺险些脱手,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隐藏在夜色中的、形同鬼魅的身影。

那黑影转瞬间又调转方向,再次袭来!

“红姐当心!”这次是闻人青梧拔剑挡下,金属相撞之声铮然刺耳,清雨流霜剑如同蟒蛇一般绞缠住那迅猛的刀锋,月光通过雪亮刀刃映照到来者脸上。

闻人青梧瞪大了双眼,瞳孔骤缩。

“阿月?!”她的声音里是震惊的颤抖,还有不可置信的苦涩。

来者闻言动作微顿,表情似乎有些疑惑,闻人青梧这才注意到她双眼无神,根本没有聚焦!

那双见惯了战场杀伐、却还能清澈透黑的眼眸,此刻却是浑浊的,似乎是在茫然地寻找声音的来处。

而她手中握着的,正是曾经让她名扬四海的七尺斩.马.刀,刀刃上早已有数不清的豁口,握柄处缠着破烂的布条以防脱手。

曾经明艳动人的朱唇如今泛着病态的灰紫色,唇角还有干涸的血迹,不知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

闻人青梧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掐了一把,剧烈地疼痛起来。

“将军!”沈桃也回过神来,看清来人,不禁大惊失色,“将军竟然还活着?!”

罗红缓过手腕上的麻劲,疑惑道:“这是昭平?完全认不出来啊,我可记得当年她......”

当年她身披玄甲,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刚毅勇猛的劲气,那漆黑如墨的身影,敌人见了便会胆寒,曾是大楚战争史上最明媚的神话。

“阿月!”闻人青梧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上前一把抱住失神的东方落月,控制不住的泪水打湿了东方落月脏兮兮的衣服,“你果然没死......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来接你了,我来接你啊——阿月!”

然而东方落月的反应却很古怪,好像没有完全听懂闻人青梧的话似的,歪着头兀自思考,嘴唇几番翕动。

“杀......杀敌,狼兵进犯,众将士随我杀敌!”东方落月喃喃道,“我......誓死不屈!......你奈何不了我,去死吧,哈哈哈——”

她消瘦得几乎脱了形的身躯里,仿佛有数个灵魂在撕裂争吵,吵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月?你......你这是怎么了?”闻人青梧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茫然地问道。

罗红见状,目光微沉,上前一步,趁东方落月失神,抬手在其后颈一劈,把人强行放倒了。

闻人青梧愣愣地看着软倒在自己怀里的东方落月,不可置信地质问罗红:“红姐?!你这是做什么?”

“我看她像是失魂之症,若是不放倒她,她一会儿再度暴起,趁你不备偷袭的话,太过危险了,”罗红上前查看东方落月的瞳孔和脉象,解释道,“况且她这副躯壳早已是强弩之末,若不强制休息,只怕是要损伤及根本。”

闻人青梧拨开垂落在东方落月脸颊的碎发,露出其下苍白消瘦的面容,心中的剧痛化为酸楚,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要不我们今夜先在万福楼落脚吧,”罗红帮忙将东方落月扶起来,道,“我看这里设施齐全,街对面就是药铺,我也好给她仔细瞧瞧到底是什么问题。”

闻人青梧点点头,她到此时也早已是心力交瘁、心乱如麻,确实需要先安顿下来好好捋捋头绪。

她打横抱起东方落月,只觉得从前骨肉分明的女将军,如今已经只剩个骨头架子,轻飘飘的,一阵风也能给吹走似的。

沈桃很懂事地在前方开路,拂开蛛网和落满了灰的帷幔,又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了两间宽敞的厢房。

闻人青梧将东方落月小心地放在床上,找来水盆和布巾,帮她擦拭干净脸上身上的脏污,然后便发现她的指甲太久没有修剪,早已呈现出畸形的爪状,像鹰隼,又像猛兽。

闻人青梧又从行囊里翻出一套干净衣物,帮东方落月换上了,这才去隔壁房间将罗红和沈桃叫了过来。

“红姐,能否帮我仔细瞧瞧,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方才说的‘失魂之症’又是否能解?”

罗红点点头上前,借着烛火光亮,仔细查看,她在医术上向来严谨,收敛了一身放荡不羁的江湖气,面色凝重非常。

仔细探完脉象之后,她对守在一旁的闻人青梧说:“方才夜色中瞧的不准确,昭平她并非‘失魂之症’,而是与之表现类似的,但更为罕见的‘噬魂症’。”

闻人青梧神色落寞,将东方落月消瘦的手放进被褥里,抬头问道:“何因?何解?”

罗红走到桌案前坐下,唤了沈桃帮她研墨,提笔写方子,写好后递给沈桃:“小桃,按着这个,去街对面的药铺里抓药,这些都是晒干后可存放多年的药材,那药铺里的应当还能用——抓完药,以文火水煎半个时辰,药渣捞出来晾凉备用,药汤用碗盛过来。”

沈桃连忙拿起药方便奔了出去,生怕自己会耽搁大将军的病情。

“噬魂症源于西凉秘术,我也只在古医书上见过,这十数年行医并未有过其他经验可参考,惭愧。”

闻人青梧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安睡的东方落月,半晌才反应过来罗红说了什么,喃喃道:“西凉秘术?什么意思?”

“古医书上记载,西凉国善巫蛊,以毒虫蛇蝎为媒介,配以秘药,沟通天地神灵,弱者会很快死亡,强者度过最为凶险的时期后,便可收获强健异常的身躯和忠诚勇武的灵魂,这也是神勇无比的狼兵的由来。”

“唔,原来如此,”闻人青梧沉默半晌,问,“可那狼兵分明神志清楚,可以正常行军打仗,并没有像她这般混沌。”

罗红继续解释:“我不能肯定古医书的记载是否准确,但我推测,可能是西凉国想将她‘炼制’成听话的战斗机器,但过程中出现了纰漏,导致‘炼制’失败——她凭借潜意识里的杀敌之念回到镇南关,将那些守城狼兵挨个斩杀,才有了方才我们见到的景象——然而毒物伤神,才至使昭平表现出类似‘失魂之症’,让我险些看走了眼。”

“所以......能治吗?”灯火中,闻人青梧的身躯分明孤傲而挺拔,但却仿佛已经佝偻了下去。

“能,”罗红答得十分干脆,“但全程都需要你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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搴汀洲兮杜若
连载中荀霂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