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失约

下午四点五十分,距离下课还差十分钟。

安静的校园外,紧闭的伸缩门忽“唰啦”一声,让开一道缝隙。

檀樾单手挂着书包,迈下台阶,另一手正穿出外套袖口,踏出了校门。

翻好衣领,夏末的风恰好经过道路旁的桂花树,掀起一阵淡雅清香,撞进怀里。

他吸了吸鼻子,脚步轻快地往香味来源处走去。

但铁皮桶旁的树干背后,是一条笔直长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他定了几秒,准备好的招呼僵在喉咙,歪头,又绕着树干找了一圈。

风还绕在身侧,眼前偶有几粒金黄桂瓣,从翠绿的枝叶间吹落,掉到他垂落的眼睫。

檀樾转头,再次成看向排桂花树通往的人行道,仍旧,什么也没有。

下午五点整,嘉麟的放学铃声准时敲响。

岔路口的红灯把黑色轿车拦在斑马线外,檀樾在原地等了十分钟,没等到裴确。

只等到宋坤荷伸到他面前的手。

“我让你带给我看的牛奶瓶呢?”

宋坤荷今天穿了件天青色旗袍,一向素净的脸化了淡妆,黑直长发低盘到右侧。

整个人散发出的温婉气质,在此刻看向檀樾的脸色时,和她手上戴着的翡翠玉镯一样冰冷。

檀樾垂下眼,不说话,目光又往旁侧长路望了望。

“砰!”

蓦然,耳畔传来一道沉闷的关门声。

“上车。”

宋坤荷回到车后座,隔着半开的车窗丢出两个字,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攥着书包带的手已经有些发麻,檀樾收回视线,走上车。

安全带“咔哒”一声后,司机松开离合,轿车启动,掉头,匀速驶离校门。

檀樾侧靠在车窗,后背挺得笔直,肩膀微微内扣着。

车窗外的桂花树从视线里快速划过,路口绿灯进入倒计时,车辆减速,驶进左车道的待转区。

直行道没有车,檀樾注视着道路末尾的一棵桂花树,目光再往前,便是下坡。

下坡的尽头架着一座跨河桥,底下是一汪水潭。

短暂的六十秒后,绿灯亮起。

那抹本该等到的熟悉身影,檀樾没能看见。

轿车开上高架,周围街景忽然变得繁华,限速八十公里的风速打到两侧挡风板,呼啦噪音猛地灌进车内。

但檀樾还是清晰地听见了宋坤荷地质问。

“为什么不喝牛奶?”宋坤荷的声音仍旧冷,“檀樾,如果不是项老师今天打电话告诉我,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

檀樾垂着头,每次听见妈妈叫他全名,浑身的神经都会在一瞬间绷紧。

他手心攥着衣角,刚想开口解释,“妈妈,其实我——”

“你不喜欢可以直接和我讲!”只是宋坤荷一如既往不需要他的回答,厉声呵断了。

窒息感充斥进车内,檀樾觉得自己像一条鱼,活在没有氧气的鱼缸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宋坤荷的声音缓和了些,“以后我不会再强迫你喝牛奶,但我说过,管好你的同情心。”

刚落到平地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某种训诫的意味,“不要,再让我发现你和那个小女孩有任何交集!”

静默中,车内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今天你爸出差回家,记得把上次考了满分的成绩单拿给他看。”

宋坤荷恢复了以往的温婉模样,指尖揉着太阳穴,轻声开口。

而后偏头,把目光放在窗外,又补充了一句,“檀樾,别再让我失望了。”

-

漫天余晖洒进弄巷,缩成了窄窄的一缕线,正好照进裴确眼里。像一线生机。

吴一成带着钢笔离开后,闹剧终于结束。

裴确蜷在墙角,白雪背对着她独自坐在门边梯坎,哭一阵儿骂一阵儿,瘦小身板跟着一缩一缩的。

丢在她脚边的藤条从中劈成两半,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

里屋的门头已经上锁,裴确时不时能听见江兴业在里面,用砂纸打磨木雕的刷刷声。

意识逐渐回笼,身体各处的新旧伤痕叠加,疼痛如海浪,一波一波反复往上涌。

嘴唇被牙齿咬肿,正往外渗出豆大血珠。

但裴确始终吊着一口气,愣是一声也没哭。

直到,她看见头顶那抹橙金色的夕阳被时间吹散,才忽感后背压下千万斤重量。

来不及了。她失约了。

嘴角咸咸的,再闻不见桂花香。

裴确抬眼,夏末时节,多数枝叶仍是浓厚的翠绿,她却偏偏瞧见满眼枯黄。

眼前起了风,视线旋即垂落,方才四周熟悉的景象忽而变得极其陌生。

裴确觉得自己被放进了一个透明的泡泡里,流逝的时间碎成粉尘,从身体四周一直在向外扩散,声音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脚底盈出,像被短暂地抛到半空。

仿佛每个人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睁开的第一眼,看见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美的。

她好想一直停在那儿,但引力很快让她坠回了体内。

等视觉恢复效用,裴确不知自己何时已走出弄巷。

她仍是光着脚,走在不平整的沙砾路面上,硌得生疼。

目光望向那道笔直的上坡时,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哪怕她现在强忍着疼痛攀上去,用尽全力奔跑,尽头处也没有她期盼见到的人了。

停顿良久,裴确脚尖一转,走向跨河桥。

架桥的四周是一整块黄土坝,越靠近河岸的地方,石头的形状就越大块。

上方的土坝多是碎石,偶尔会有几株生命力顽强的杂草从缝隙里冒出来,慢慢长成草堆。

最外围的那簇草堆裴确专门打扫过,为了不弄脏小布袋。

只是现在,那个她本该在下午送还给檀樾的牛奶瓶,仍静静地躺在里面。

裴确踏进草堆,经过它,走向岸边。

落山的太阳烧光后,眼前混凝土搭建起的桥梁,更显黯淡。

这座桥和她一样,没有名字。只是因为架在河上,所以大家叫它跨河桥。

就像当初她刚出生时,江兴业正在工地和吴建发玩牌,邻居跑来和他报喜,让他给孩子取个名字,他摸了一手烂牌,输了钱,大骂一句,“他妈的!赔钱货!”

这事被当成笑话讲,再到后来大家叫顺口了,就都跟着这样叫。

是到裴确长大,能听懂很多话了之后,一些人才开始慢慢改了口。

有人叫她阿裴,或者小裴。年纪稍大点的阿婆固守传统,会带上江兴业的姓,连名带姓的叫她江裴。

裴确觉得,那些都不是自己的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和这座临河的跨河桥一样,不被给予祝福的代称。

她走到桥底,踩着微微沁湿的泥土地,黏在脚心的碎石块跟着被踩进去。

水面是浑浊的苔绿色,靠近河边的水域陷进泥砂,飘着一层浅褐泥黄。

水潭周围没有围栏,只在旁边立着一个生锈的警示牌。

红色漆料印的字迹已有部分脱落,上面写着:“注意!水潭危险,小心溺水!爱护生命,禁止下河!”

生命......

裴确念着标语,转头望向一片死寂的水面。浮游生物从余光经过,留下几不可见的波纹。

她想,生命是看不见的东西。掉进水潭后便沉没,连波纹也不会有。

这样想的时候,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

只是少了那层透明泡泡,变成一块浸满水的抹布,散着霉味向她缩拢,逃不开。

像妈妈对她的失望。

妈妈常说,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出生,她就会是住在对岸的人。

每次挨打,妈妈都会让她好好读书,可清醒之后,她就把家里的书全撕成碎纸,一边撕一边喃喃自问,“你后不后悔......现在后悔有什么用?”

大部分时间,裴确都不知道白雪去了哪儿。

但她和江兴业不一样,天一黑便会回家,有时抱一堆书,有时只是几张书页。

直到那天,裴确去回收站卖塑料瓶的路上,路过街口一家二手旧书店,在门口看见了白雪的身影。

她盘腿坐在废书丛里,用塑料绳捆成一摞的旧试卷像城堡的石柱,围在她左右,护着她。

看店的是个地中海阿爷,以前在对面七中教物理。

起初他试着赶过白雪几回,但后来发现她每次只是坐在那儿安静地翻书看,有时候裁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并不吵闹,也就任她去了。

等白雪走后,阿爷拿起那张纸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全是物理公式,底部位置还会签上她自己的名字。

字迹娟秀,干干净净,人如其名。

......

与同一颜色的水面对视太久,裴确的眼神开始失焦。

背部下压的重量仍旧没有消失,她想坐下来,于是转头看见不远处的桥洞,便抬腿走了过去。

桥洞底下没有水,连吹来脸上的风都是干燥的。

头顶透进微弱光线,石砖在她后背,硌着突出的骨骼,坚硬地像一座山。

像爸爸的成见,妈妈的不信任,无法撼动。

但爸爸也好,妈妈也罢,裴确觉得,在她出生以前,他们都有各自的人生,各自的痛苦与幸福。

怪只怪她的出生,太不合时宜。

江兴业对她的出生不意外,不惊喜,白雪也是。

肉身上的痛咬牙就忍过了,唯独精神上的忽视与不理解,是一生都难以愈合的疮口。

长大后的裴确曾在书中读到一句话:一个人从小被虐待,长大了又被虐待,这不是创伤。如果长大被爱,这就是创伤。

那她是从什么时候切身体会到这件事的呢?

大概就是从此刻开始,到往后的十年,在始终陪伴她左右,将她一次又一次拉出绝境,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亲眼目睹的吧。

身体愈发沉重时,裴确眼前落下一道光。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头,目光穿过桥洞投来的一片暗影,在那些高楼林立的对岸,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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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与毙[破镜重圆]
连载中人不如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