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生门最壮大的时候有记名弟子上万,住观弟子过千。镇守妖界边境,肃清人间妖魔,其罗网之密,力度之大,曾一度使人间妖魔鬼怪不见踪影,以致当时可与皇道盛世并提。
“济生当道,妖魔邈邈,吾皇昭昭,太平圣诏。”
陈诚定记得那段风光无限的日子,降妖伏魔,一声令下,千军万马。
年少的他由衷地为自己的祖父家业感到骄傲。他自幼胸有大志,勤学苦练,以盼有朝一日担当重任,指点江山。
那日门长下令逐客,陈诚定刚下晚课,抱着经卷高高兴兴往练武场走,路过庙堂高层,骤然望见如潮水般被请出庙观的人流,恍若失魂。
得知是祖父下令,而祖父竟已闭关。少门长彻夜长跪求见,却不得回应。
晨曦破晓,紧闭的门开了。陈诚定眼睛一亮,却见是那夜生人踱步走出,其身后门内,魔气肆虐。
素初道长似是叹息,走近少年身侧,抬了手,又放下,稍顿,道回去罢,别打扰门长休息。
少年浑身一僵,听脚步渐渐远去,好半天才慢慢缓过呼吸。
那道长经过他身侧时,他分明感受到非人的气场,只一瞬就再无从察觉。
是妖气。
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少门长魂归故里的第一个念头,是祖父被妖怪迷了神智,以致荒唐下令,甚至走火入魔。
第二个念头是此妖物法力高强,只身深入门内,其实力不可小觑,不可轻举妄动。
少门长选择开始自以为不动声色的敌意满满的监视活动。
清早檐牙交错的屋顶,正午烈日下的灌丛,晚间夜猫嚎叫的篱院,午夜漏风的窗洞,都是少门长藏身的地点。
少门长不懂得收敛锋芒,目光似箭,日日夜夜死死钉在道长身上。
可那日溢出的妖气再无影无踪,素初道长也并无出格举动。只是日复一日地独自书写经咒,祠堂祭拜,上山巡界。不吃不喝,从不见客,不理观中事务,亦不管少年的注视。
知晓他的门中弟子无几,几年下来,活像透明人一样。
想起小时候的英雄事迹,陈诚定忍俊不禁。
他常常会思考素初怎样看待自己当初的行为,思考那样枯燥孤独的生活在他心里有几分重量。
十年如一日的枯守寻不到答案,今日来访的故人遗子终于给出新的线索。
正要动身,忽然蹿来一只传信纸鹤,写着“灵脉之事我会亲自查看,代我照看那孩子”。
居然亲自出马。陈诚定心中暗惊,事情也许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从前也有别州富贵人家遭逢怪事,望着济生门的名号不远千里前来求助,酬资颇丰,道长却从来是不闻不问的态度。他猜想道长曾经也算名满江湖的风云人物,非关乎天下大事必不出手。江湖世道平息了数年,终于又要风气云涌了吗?
思及此,陈诚定心跳加速,目放精光。
不过转念一想,也许只是故友所托。济生门人丁零落多年,若此时局势大变,定无力统领全局。
信件上还有字。再往下看,隔一行写“注意分寸,他刚死里逃生,别刺激到他”。
又隔一行写“注意安凡,他状态不对”。
落款素初。
陈诚定:“……”
有点不爽。就一点。
臭小子什么来头让他这么在意。
济生门地段偏僻,深嵌群山,早年老门长带领弟子于山下开荒建房,以供外门弟子居住,因人口众多,自然也吸引了不少信众聚居成镇。
开派老祖命令不得违抗,济生门确实曾一度解散。只是数十年来几代人的交情传承到底是藕断丝连,少量门派年轻一代核心弟子和无处可去的孤儿追随少门长留在了济生门原址。按他们的话说,这儿不是门派,是家。
如今大多数的弟子走了,信众散了,人去楼空。陈诚定望着栋栋黑黝黝的窗子,寻到早间闯山少年的居处,敲了敲门。
元裔睡得正甜,闻声猛然惊醒,茫然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居然被一个摸头杀撂倒了,顿时惊恐万分,暗骂自己没出息。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贴着墙壁挪到窗前,猫腰透过窗缝向外望去。
尚未望见人影,身旁的门便无风自动,攸然敞开,门外皓月当空,空无一人。
元裔寒毛悚立,一步退开,撞上一堵软墙,一只手同时搭上他的肩膀。
元裔抬手向后一记肘击。
根据身高差,如果计算不差,这一下会击中对方心口的位置,够等闲之辈喝一壶的,若不幸遇到高手,也能趁着对方躲避的间隙脱身。
不想在击中前一瞬,被人钳住了手臂。
元裔脑子嗡的一声,就听来人笑道:“原来是只刺猬,年纪不大,戒心倒不小。”
语气间满是调笑的意味,元裔懵了好一阵。直到对方捏着他的手臂贴着身子放下,摆成立正的姿势,又顺着他僵直的脊背给他顺毛压惊,元裔轰的炸了。
他猛地向前一步脱离怀抱,转身把后背紧紧贴在墙上,惊疑不定地打量来人。
一身月白素衣,一串伶仃玉佩,一双桃花笑眼,一脸狐狸坏笑。
元裔虽然年纪小,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但也受过良好教育,是三好学生,知书达理。
三更半夜不请而自来也就罢了,还要先吓唬人再调戏。
……成何体统!
他们认识吗?!不熟吧!
看着少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陈诚定没忍住笑出了声,几日来在素初道长那憋的闷气一扫而空。
想不到还是个小古董,会炸毛的小古董可比雷打不动的老古董有意思多了。
陈诚定一抬手,元裔的目光就跟着他的手抬起,时刻提防怪蜀黍的变态举动。
怪蜀黍被盯得有点心虚,想勾肩搭背的手收作一根手指,在少年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怼了一下。
“好啦,不逗你了,来了济生门就是一家人,我是你陈师叔——现在是夜宵时间,小友今日还未用膳?”
元裔非常警惕,元裔想说谢谢你我不饿。
然而肚子很不配合很不争气地叫了好长一声。
元裔于是被拖来了饭堂。
小破观如今也就饭点的食肆能有点人气,三五成群的弟子散在各处食不言寝不语,唯有刷锅的伙夫闻声扭头。
伙夫是早年饥荒逃来的,烧的一手好菜,自来熟又话痨,一见生面孔,登时吆喝起来。
“哎哟今个什么日子,竟连见了两位生面俏公子,小陈,可是咱要重开山门?”
一嗓子成功吸引众多弟子聚焦门口。
元裔下意识后退半步。
代理门长摆手示意众弟子不必大惊小怪,拉着少年寻处稍偏的位置坐下,接过话茬。
“两位?今日只这位小友初来乍到,不知王叔所言何等人许?”
伙夫麻利地提来糕点热茶,挨着代理门长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眼睛闪着光,凑近了悄声道:“你竟不知道?是个顶俊的后生,今日辰时来此煎了一个时辰的药,那专注呦,整整一个时辰,盯着锅子一动不动,跟入定了似的,愣是叫老夫没敢打扰——噫!我想起来了,那等姿容,可是传闻中让老门长性情大变的……”
和当年少门长猜测的方向一样,门中曾一度流传着这样的谣言。只是时日久了,素初道长行事又过于低调,才渐渐被人们遗忘。
陈诚定倾茶的手一顿,眉眼间的笑意淡了几分。
“王叔,慎言。”
王伙夫咂舌,少门长什么都好,就是过不去门派萧条的坎,明明是老门长的决定,他一个小孩却扛着座山似的。
老王没什么文化,早年逃荒颠沛流离的经历让他明白,人活一辈子,吃好睡好比什么都强。
他人好,疼孩子,少门长是他看着长大的,看他还一副心结未解的模样,心疼,又很无奈。他不理解年轻人所谓的理想与信仰,只想着年轻人啊,心眼小,想不开。真饿着肚子,穷途末路,才能明白,现在的生活已经多么来之不易。
不过毕竟还是个孩子,还有大把的时间去走,去看,去成长。
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王于是又笑了,扭头拿点心逗起小朋友。
眼前和乐融融的景象与前日奔逃命悬一线割裂感过强,小朋友望着老王递来的花糕,思考了一秒果断接过,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谢谢王叔,你真好!”
少年的声音清亮稚嫩,听得老王乐开了花,直夸这孩子真乖,小嘴真甜。
一旁刚陷入沉思的代理门长悄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眸望向少年的瞳孔微微放大。
刚才是谁想也不想一肘子打他心口呢!?
然而话痨和小戏精已经愉快地一唱一和起来,严肃认真的代理门长插不进话了。
陈诚定:“??”
我倒成了外人!
陈诚定又气又好笑,随意往后一靠靠凳背上,歪头看相声。
“真聪明哦!小娃娃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呀?打哪来啊?”
“回王叔,我叫元裔,今年十二岁,从岭州来。”
“哎呀那地方可远啊,得渡条大河,你怎么来啊?爹娘带你来这边吗?”
“我爷爷带我来,想让我跟着观里的师傅学点本事。”
“呦,这你可走运了,你王叔在观里住了几十年,谁比你王叔消息更灵通?你这娃娃这么乖,叔可帮你找人呀!想学啥呀?喜欢哪样的师傅啊?叔跟你讲嗷,这边念经的打拳的,画符的舞剑的啥都有,你陈哥都会!”老王说着伸手把陈诚定勾过来,眉毛一竖,皱出三条抬头纹,拍拍代理门长坚实的臂膀,一副炫耀自家白菜的模样。
“代理门长!瞅瞅这膀子,打架杠杠的,你一个娃娃,学好了到外头就没人能欺负你啦!”
元裔咯咯笑着称是,陈诚定有些窘迫,低叹一声王叔,无奈掩面,嘴角洋溢着轻快的笑意。
老王见状哈哈大笑,两巴掌拍在代理门长背后,然后撒了手,把人往旁边一推,拿拇指指了指自己。
“或者跟着你叔学煮饭也成啊!”
陈诚定头疼似的把位置和话头都抢回来。
“元裔,是叫元裔对吧。你怎么想?我作为代理门长正式询问,可愿拜我为师?”
元裔闻言收了笑容,抬头认真地望向陈诚定的眼睛。
气氛正式得太快,老王有点没反应过来。
不是,他就开玩笑问了一下,怎么这架势好像要马上要当场拜师收徒了?
“陈某自诩有些微末道行,略通六艺。我看出你心性良善,也有些天赋。若得入我门下做亲传弟子,我必倾囊相授。如何?”
陈诚定向元裔伸手。老王眼睛瞪大了。
“谢门长抬爱,只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恕晚辈需慎重考虑。”
元裔垂眸看向陈诚定的手。老王眼睛瞪得更大了。
不等他脑回路跑完全程,少年亮晶晶的眼睛已经向他看来。
“不知王叔可有听过素初?我想见他——”
话音未落,桌案上盛着点心的瓷盘啪地四分五裂,瓷片刀片雨般泼向元裔的脸。
元裔瞳孔收缩,挥袖挡下凶器,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椅子被带得向后倒去,铛的一声砸在地上。
全饭堂的弟子都被这动静吸引了目光,众目睽睽之下,元裔死死盯向一个阴暗的角落。
青黛布衣,雪色长发。有人在那里优雅地饮茶,捏着茶杯的手指修长苍白,似森森白骨。
放下茶盏,那人冷冷地瞥向元裔。
“不准直呼他的名字。”
陈诚定也站了起来,把元裔拉向自己身侧,目光渐冷。
“安凡,你愈发放肆了。”
“放肆?”安凡嗤笑,岿然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微仰着下巴讥讽道,“可比不过大公子——以、下、犯、上,不知廉耻!”
后八个字说得咬牙切齿,近乎怨毒,元裔明显感到身旁人浑身一震,甚至无措地细细密密地发起抖来。
被人护在身后,这种情况实在不该关注对方的脸色。元裔余光扫了一圈周围,大多数人的表情是茫然的,但确实目光都转移到了陈诚定身上。
元裔没有表现出惊讶,依旧死死盯着被唤作“安凡”的男子,轻轻拽了陈诚定的衣袖,思量着要不要把安凡差点掐死自己的事抖落出来。
陈诚定很快冷静下来,眉头深锁,凌厉的威压只冲着一人铺天盖地压去,声音沉冷。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呼啸而至的压力让安凡脸色白了白,他眼底闪过一丝戾气,生生承受着压力,颇有些艰难地开口:“恼羞成怒——咳、想打架?”
说着便毫无顾忌地泻出幽蓝色的妖火,只一瞬间就燃着了整间饭堂。
老王这辈子见多识广,却还从没亲身体验过“神仙打架”,被突然蹿至眼前甚至燎上衣角的火舌吓得血压直飙,登时发出呃呃的声音,眼皮一翻昏死过去。
陈诚定没想到这夯货竟真敢动手,没忍住骂出了声,接住倒下的老王一纸安神符拍在额头,长袖一挥将那蓝焰灭了大半。扫视一周发现众弟子皆以灵气护体,整齐划一严以待阵,心底难得升起几分酸涩的欣慰。
转回视线,剑拔弩张。
“干什么干什么要造反吗!?”
声如洪钟,紧接着门扉訇然大敞,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铮亮反光的额头,往下是如墨浓眉,再看便与一双金刚怒目对视。
陈诚定松了口气,收起灵力看向来人,疲惫地唤一声。
“老陆。”
陆正锋嫌弃地看他一眼,扫视一圈屋里的狼藉一片,最后目光落在安凡身上,沉默了两秒用鼻孔重重地喷了口气。
“现在没功夫搭理你——陈门长,方才大阵显示微弱灵脉异动,和昨夜异动同源,还在持续,且正逐渐强烈。”
“怎么会……” 陈诚定一怔,而后神色一凝,把元裔和老王推给陆正锋:“我须得亲自查看,带好这孩子。”
言罢便要匆匆离开,却被拽住了衣袖。
“别,带我一起去!”
陈诚定心急,欲抽回袖子,“小孩子凑什么热闹,这是大人的事——别害怕,在陆叔身边待着不会危险。”
元裔却契而不舍地攥紧他的衣摆,焦急道,“让我去!是我爷爷!”
想起素初道长的嘱咐,陈诚定镇静下来。对素初来说自己也算晚辈,长辈自有他的江湖,何况他深知道长素来稳重。他只是没由来的心慌,从昨夜第一次灵脉异动开始,他有很糟糕的预感。陈诚定回头,看见十二岁的孩子惨白着脸,却很执拗地坚持。
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他的心情变得一言难尽,斟酌着字句试图用理性说服他。
“……那里可能很危险,我会把你爷爷接回来。”
本不过逃难投奔,直接向主人提出请求添麻烦实在不合适,但这个人,可以一试。
元裔拼命摇着头,想冷静地陈述自己去的必要性,开口却满是前言不搭后语。说到一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声音难以抑制地变得艰涩、哽咽。
“我,我去敛、我爷爷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