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024年3月4日

卢嘉转身飞快地朝楼上奔去,卢卉双手环抱着胸坐在贵妃榻上,低着头不知道在心里想什么,不愿意再给卢军一个眼神,但卢军的一声冷笑就让她再次破防。

卢卉强压下涌上来的暴怒情绪,清了一下嗓子,犹豫地开口道:“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你今年五十二岁,不是二十五岁,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后面还有一句她没有说,她还想问问,两个人是不是这么多年酗酒,把脑子喝坏了?

卢军脸上丝毫没有被质问的窘迫,反而是露出诡异的兴奋,黯淡的眼神光这时倒是焕发了新生,只是他没有回应卢卉的质问,自顾自地说着:“让你去考公务员你不去,不过也没关系,以后你就在公司里上班吧,跟着好好学,以后都交给你了……”

想到公司里那些因为卢军一手造成的混乱局面,卢卉不在意地浅勾了一下唇角,飞速把她的不屑和嘲讽压下去,愤怒过了头就冷静下来了,她没有回话,继续安静地坐着。卢卉突然发现手掌处干涸的血迹,她很好奇这几道痕迹是哪里来的,仔细查看后发现是抢刀时不小心在手背处划出了两道伤口,只是她没有心思去感知疼痛。

卢军似是难以忍受这样刺耳的安静,在沙发上躺平又坐起来,站起来随意走动一下又坐下,拿起电视遥控板随意按几下又站起来。卢卉低着头看手机,只用余光关注着卢军的一系列动作,心里累得连连叹气。突然,头顶传来张燕的吼叫,只是听不太清具体内容是什么,不过卢卉猜测应该还是说卢军发给张鱼那三千块的烂账,毕竟这二十年来的争吵深究下去都是因为钱。

卢军听到动静,朝楼梯间那个方向走去,但是卢卉也不想去追了,今晚她太累了。不过有章西北在,应该不会出大问题吧,也不知道卢嘉怎么样了,卢卉在心中宽慰着自己。所幸,卢军没有上楼,只是在一楼的厕所放水,可能顺便也想听听张燕对章西北说了什么吧。

过了一会儿,章西北叹着气从楼上下来,卢卉往他身后看去,没有看到卢嘉的身影,头顶反而传来打砸东西的声音。章西北看着从厕所回来后像思想者一样坐在沙发上的卢军,好似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卢卉想着自己继续在这儿待着,卢军和章西北也不方便展开谈话,而且张燕像是休息好了充满电,又有无限力气可以开始作妖,二楼的动静越发激烈了,卢卉想她该立刻去支援卢嘉。

等到卢卉走到那扇推拉门前,伸手去拉时才发现,门被锁了。里头只有张燕的痛哭声,卢嘉没有丝毫动静。

卢卉焦急地拍打着那扇门,“嘉嘉,嘉嘉,怎么了?”

卢嘉平静的声音隔着门响起来,“没事,现在还没能开门,妈妈想出去。”

“你人没事吧?她没有打你吧?”

“没有,我现在守着门呢。”

听到卢嘉正常的语调,卢卉才稍稍放下点心来。她又想到如果开了门,张燕就像猛兽出笼一般冲下楼,和卢军又扭打在一起,那画面真是不敢想。卢卉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抖了抖身体,想要把从心底升起的寒意驱散,她现在只能安静地在门外等候。

三四分钟后,张燕像是演累了,房间里没有了声响。

卢卉轻敲了两下眼前的那扇门,她知道卢嘉就在门的另一边,“现在能开门了吗?”

卢嘉飞快地解开锁,让开进出的位置,拉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卢卉闪身进门后又把锁落下。入眼是瘫倒在冰凉地板上的张燕,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下身只穿了一条裤衩,上半身是被拉扯后变形得更厉害的黑色背心。黄白的地板上还散落着许多黑色的碎屑,不知道是什么。

卢卉看向卢嘉,“怎么回事?”

卢嘉一脸平静地说:“刚才姨丈出门后,妈妈就突然蹿起来,把手机狠狠地砸到地上,觉得不过瘾又砸了好几下。然后就要冲出去找爸爸打架,我就把门锁了,不让她出去,手臂还被她打了好几下呢。”

“我在楼下还以为她把电视和花瓶砸了呢。反正也是老电视了,屏幕色彩都出问题了,正好还能换新的。”两人的目光都朝房间中央那个黑色的大盒子看去。

“妈妈倒是能换新手机了。”

“真羡慕啊!我这手机都用了五年了!不过也挺好,都没卡。”

“妈妈就没用过超过两年的手机,哈哈哈。”

姐妹两人靠在门上,对视一眼后轻笑出声。这样的好心态也是在这些年里锻炼出来的。休息够了的张燕看到房间里刷新了新观众,又有动作了。张燕复又捡起被摔得稀巴烂的手机,嘴里咒骂着卢军,翻来覆去说着一句话:“你和谁搞在一起我都没关系,你偏偏要和大姨子搞在一起!”

张燕反复摔了几次后,直到那手机不知道滑到房间哪个角落去了之后,她又来回喊着“卢军,你不得好死”这类的话,向房门这边冲来,姐妹两人立马警戒起来。卢卉冲上前去阻拦她,卢嘉则是用身体死死挡着锁扣。

卢卉冷着一张脸,垂着眼注视着面前这个鳄鱼的眼泪和清亮的鼻涕糊了一脸的母亲。这些年卢卉很少长久地正视身边人的脸,往日总穿着厚厚增高鞋的张燕此刻被她俯视着,这时她清楚地意识到张燕老了。她脸庞左右两侧的肉垮下来,但是小下巴还是很尖,像是炎炎夏日融化的甜筒;两年前割的欧美大双搭配上嫁接的浓密睫毛,让卢卉很难透过这厚厚的幕帘直达她心灵的窗户;平日里厚重的底妆遮掩着的晒斑和皱纹这时清晰地在卢卉眼前铺展开,这才是符合她的年纪的模样。

平日里那些想要讨好张燕的人,每次在她和卢卉、卢嘉出门时,都会虚假地恭维上一句:“你真年轻,保养得真不错,母女瞧着像是三姐妹一样。”张燕每次都被捧得心花怒放,说得次数多了,她打从心底也认同了这些话。

思及此,卢卉再次走神,想起小学的那个记忆片段。某个周五下午,卢军出差去了,张燕难得来县里接卢卉放学,她很开心地把自己妈妈介绍给同学们认识,可当她下周一回到学校时,玩得好的那几人毫不掩饰地说:“你妈妈的脸涂得也太白了,车窗放下来我们都以为看到鬼了,还有那个像埃及艳后一样的下眼线,太吓人了!”原先本就在伙伴团体里没什么地位的卢卉,更是在那段时间里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思绪发散,卢卉又想到初中家长会后的一天,最好的朋友委婉地对她说:“卉卉,我昨天晚上梦到你长大后,我们好像是参加同学会之类的活动,你化了很夸张的妆,超级厚,我都认不出你了。”

收拢发散到不知道猴年马月的思绪,卢卉手上一个用力,把全身软塌塌的张燕推倒在床上,拉上被子把她完全罩住,然后对卢嘉说:“你去把洗脸巾打湿,把她的脸擦擦吧。”

“要不要把地上这些也打扫一下?”卢嘉把锁解开,浅浅拉开一道缝隙。

卢卉看着满地狼藉,地板反光甚至还能看到张燕泪水和鼻涕的痕迹,“不用了,明天让她自己打扫吧。反正她砸手机的目的就是为了毁尸灭迹,以为这样爸爸就不能掌握她出轨的证据了。”

“我不要!不用!”卢嘉刚拿着湿毛巾回到房间,张燕又闹腾起来,大力挥开面前的遮蔽物,又从床上跳下来,想要朝外奔去。这时,卢卉和卢嘉一起上前去阻拦逐渐癫狂的张燕,目的就是不让她离开这个房间。

今晚的张燕倒是挺理智的,并没有进行无差别攻击,所有的怒意全部冲着卢军一人去的。

一百二十六斤的张燕缓缓瘫倒到地上,喘着气突兀地说:“我不会打女儿的,我最是爱女儿了,我怎么会打你们呢!”

卢卉没有说话,嘴角勾起一个大大的嘲讽微笑,只是专注在自己演戏事业里的张燕没有心思关注。卢嘉也想到了那件事,嘲讽地说了一句:“你倒是长记性了!”

张燕没管卢嘉的话,挣扎着要往门外爬,同时喊着:“我要去跳楼!我马上就要去顶楼跳下去!我被你爸逼出抑郁症了!网上说我这样就是抑郁症!”

瞒着没有告诉家里人,真正有中度至重度焦虑和轻度抑郁的卢卉只顾着把向外蛄蛹的张燕往回拉,她特别想对张燕说,你演得太过了。

卢嘉暴躁极了,她都快没力气和张燕继续僵持,她松开手冲张燕大喊:“你有本事就从阳台跳下去啊!想死就去啊!”卢嘉用手指着张燕身后的阳台,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张燕立刻老实下来,趴在地板上缓慢翕动,没有别的动作。

“地板凉,把她抬回床上吧。”卢卉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看上去还是很正常。

张燕挣扎着,但还是没有刚才的劲头了,只是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你爸和你阿姨搞在一起了……还发钱给她……”两人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一心想把她拉回床上安置好。

只是本就筋疲力尽的两个小女孩丝毫撼动不了执意要趴在地上的张燕,张燕继续阴暗扭动着,只是没有那么执着要离开房间,也许是她们扯痛她了,张燕大喊着:“别拉了,别拉我!”

卢嘉更加不耐烦了,“那你回床上去啊!”

张燕小声地说:“我就想在地上,我不要回床上!我不想看到你,你这个不孝顺的女儿!还是卉卉好!”说罢她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无力地倒在地上。

“随她吧。我们别待在房间里了”,卢卉看卢嘉被张燕的话刺激得更加愤怒,劝慰道。两个人走到门外,时不时拉开门缝看看里头的情况。

“你在这里守着点,我先去楼下看看,姨丈还在家里呢。等会儿我上来替你,你再去休息。今天晚上应该是结束了。别听她乱说。”卢卉轻轻拍了拍卢嘉的肩膀,算是给两人打气。

卢嘉点点头,坐到了楼梯上,头靠在栏杆上抓紧时间休息。卢卉回到楼下,章西北和卢军的谈话也快要结束了,见到她下来,章西北没有继续说话,转身就向外头走去。卢卉跟着他的脚步朝外走,直到章西北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她把打开的铁门重新锁好,又回到房子里,就见卢军悠闲地躺在沙发上,左手枕在后脑勺上。

“你今晚老实点”,卢卉对卢军说。

卢军翘了翘右脚,又重新把那副老好人笑的面具焊回脸上,没有回答卢卉的话。无奈地卢卉只得重新回到二楼,卢嘉还靠在栏杆处,她打开门缝朝房间里的张燕看了一眼,只见她因为寒冷又老实地躺回床上,用被子结结实实地自己包裹起来。

家里又恢复了宁静。

“回去睡觉吧,应该没事了!”卢卉轻轻抚了抚卢嘉的发顶,示意她起身上楼。

姐妹两人回到卢卉的房间,后背和床榻上的被褥相触的那刻才真正把心放下来了。

“终于结束了!”卢嘉的语气都轻松了许多。

“嗯。还有五个半小时可以睡,你抓紧休息吧。我好歹明天送完你回来还能补觉,你明天得上一天课。”

“真是烦死他们了!我都想死了!”

“你还有大好的未来呢!考上大学就好了,以后留在外面工作,别回来了。”

“嗯嗯,我肯定离家里远远的!我的成绩去新疆读书倒是挺好的,哈哈哈哈。”

“就你这半年来天天请假的样子,别到时候哭着喊着要回来。新疆回来的机票可是要两三千呢!”

“那我就不回来了!”

“挺好的。”

原本打算再说会儿话酝酿出睡意就睡觉的姐妹两人听到一楼大门打开的声音。

卢嘉像炸毛的小猫一样,瞬间戒备起来,“爸爸又要出去?”

卢卉倒是没有那么紧张,安抚道:“你躺着吧,我去楼下看看。我把电瓶车钥匙都拔走了,他出不去的。”卢嘉原本悬着的心放下来了,她站起身掀开窗帘朝下头看去。

卢卉到一楼客厅时,卢军正从外头回来,她双臂环抱平静地盯着他,“你怎么这么不老实!”

卢军脸上丝毫不见心虚,对卢卉说:“把钥匙和刀给我。”

“没有。”

见卢卉油盐不进,卢军也懒得废话,重新躺回沙发上,“把灯关了。”

卢卉没听他的,从口袋里掏出大门的钥匙,从里头把门反锁了,再把桌子上另一把大门钥匙也收到口袋里,这样卢军今晚就没办法离开这个房子了。

“老实睡觉吧。”卢卉关上灯朝自己房间走去。

接下来,两个人倒是真的安静下来。

卢卉回到三楼,卢嘉已经回了自己房间,她也不想去打扰,回到自己房间上了锁。

卢卉坐在床沿边,弓着腰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她站起身,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沾满灰尘的书包,“换个地方吧,这里不安全”,卢卉喃喃自语道。她随意拍了两下书包上的灰尘,提溜着书包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决定把这把刀连带着书包藏到立式空调后头。

但是,卢卉停住了所有动作。她想看看这把刀,也许就是好奇吧。

缓缓拔出刀鞘,卢卉心道,磨得挺快的,怪不得不知不觉就给她手上添了两道伤口。注视着这把普通的军刀,它一直被放置在二楼房间的衣柜上,小时候卢卉很喜欢在床上蹦蹦跳跳,喜欢挑战自己,一次蹦得比一次高,所以总是看到满是灰尘的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此刻,被卢卉握在手中的军刀是那么崭新,甚至还泛着寒光,只是外头裹着的布条还是那么的肮脏。

卢卉不想活了。

可是明天还要送卢嘉去上学,楼下两个醉鬼明天一早可起不来,不过卢嘉少上一天学应该也没关系,反正她的成绩也就那样;一楼大门被锁了,钥匙都在睡衣的口袋里,他们都出不去,不过大抵是没关系的,从里头打开水槽前的窗户,那里还有一串钥匙能打开门,他们应该能想到吧;还没和朋友们好好告别呢,不过真心朋友也不多,真正会感到悲痛的人不会超过三个人,就不为他们徒增烦恼了;房间的门还锁着,他们明天进来还要通过外头的窗户,这太危险了,万一还连累了别人;她对人体结构不太了解,希望不要太痛苦,都是血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理,把床都扔了吧。

卢卉把刀鞘往被子中一扔,提着刀走到门前把锁打开,但是没有被门敞开,怕吓到明天一大早起床洗漱的卢嘉。重新坐到床沿上,卢卉双手握刀,缓缓把刀搁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她突然觉得这个位置不好。卢卉放下手,走到床头柜前停下,伸手整理了床上的两个枕头,把它们都立起来,爬上床后,慢慢地靠了上去。

真舒服,真安静。

卢卉毫不犹豫地提起刀,刻意在心里提醒自己要下手重一些,立马为自己执行了死刑。

希望能成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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