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半月匆匆度过,到达岚城已经是二月下旬。晴空万里,草木郁郁葱葱,风中传来淡淡花香。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宛如长龙。银甲侍卫立在两侧,神情肃穆。

陆棠枝迈出步子,下了花轿。她深深看了一眼身边的宁芷离,后者冲她温和地点头。

陆棠枝会心一笑,心底顿时安心下来。

春风拂面,宁芷离面容平静,扶稳陆棠枝瘦弱的身躯,随她一步步往宫殿中走。

宫殿金砖铺地,雕梁画栋,金雕银饰反射阳光,水晶衔环花式熏炉里升起烟雾,衬得周遭景象庄重肃静。

李帝端坐在高台上,双鬓斑白。男人有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皮肤黝黑,五官端正,犹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气。

众人行礼。侍从递上东煜皇帝的国书。

李帝翻阅。他脸上少笑,剑眉凌厉,瞧起来十分威严。随后问过几个问题,嗓音低沉,带着特有的沙哑。使节一一答复。

四国之间,和亲是常有的事情。在李帝的后宫中,秦贵妃便是北兆国的四公主,她嫁得早,起初是妃位,生下璟王李浔河后,加封为贵妃。

此番皆依照旧制,册封陆棠枝为陆妃,赐居昭懿宫。王嬷嬷从宫闱局领了四五个宫女,侍候左右。

因为得了陆棠枝的信任,这几位宫女都听宁芷离的吩咐。

是夜,陆棠枝舟车劳顿,由下人伺候沐浴,便在已经着人收拾好的昭懿宫提前歇下。

“我觉得……”四下无人时,陆棠枝低声对她道,“我觉得陛下很凶,比我的父皇还要让人敬畏……”

今日李帝高坐龙椅,几番对话连笑容都不见。倒与宁芷离得到的消息一致。

宁芷离又一次握住她的手。

“陛下乃是西岚之主,自然威严。既来之,则安之。娘娘只需做好为妃的本分,全心侍奉君主。倘若得了陛下宠爱,我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宁芷离轻轻吹灭蜡烛,“明日是大典,娘娘早早歇下吧。”

踏入西岚国境内,为了符合规矩,宁芷离便改口叫她“娘娘”了。

“嗯。”

陆棠枝心里清明,努力适应新身份。

翌日,封妃大典举行。

陆棠枝一袭烫金华服,金钗满头,披上赭色头纱。李帝亦着华服,面上不苟言笑,上前攥紧她的手。

陆棠枝在宁芷离的鼓舞下,性子逐渐放开了些,娇羞的脸上仍有怯意,至少身子不再颤抖了。

惠贵妃站在李帝右侧,身着湖蓝色长裙,外罩霜白纱衣。脸上擦满白粉,遮住眼角深陷的皱纹,容颜风韵犹存。她脸上挂着笑容,两手放在衣袖里拧成一团。

宁芷离一眼看出那笑容并非真心,僵硬虚伪,仿佛一只雕刻而成的木偶。如此看来,关于善妒的传闻多半也是真的了。

惠贵妃身侧便是瑄王李浔泽,相貌俊朗,与李帝十分相像,约莫十七岁,身穿苍色祥云纹长衫。

少年的目光时而落在远山上,时而停在杯盏中,神情淡然,看起来对封妃之事并不在意。

秦贵妃一袭素色襦裙,未施粉黛。璟王七岁,肉嘟嘟的,抱住母亲的腿一言不发。

两位公主生得貌美,小公主李浔汐娇媚可爱,似乎不见什么心机。大公主李浔漓敛着柳眉,望不出情绪来。

宁芷离暗自思忖,从他们的打扮、神态,便可以大致推断出各自的性格了,与王嬷嬷所言相差无几。

花香满园,宫廷皆是热闹的气氛,白日仪式依照礼法安稳度过。每每陆棠枝脸上有惧怕之色,便望向宁芷离。

她看见那张漂亮而宁静的脸庞,底气便添了几分。

夜幕,李帝在昭懿宫歇下。红烛摇曳,罗帐落下。

李帝用膳后上早朝。陆棠枝无事可做,倚在软席上歇息。她深吸一口气,手心全是黏腻的汗液。

帝王家情谊浅薄,李帝沉默寡言,偶尔和陆棠枝说上几句,不谈两国之事,皆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儿。

陆棠枝放低姿态,言辞恳切,事事小心,生怕招惹祸患。若是哪一处不得体,宁芷离便替她补充上。

艳阳高照,院子里的桃花簌簌开,一片粉嫩。陆妃册封大典直挺挺地站了一天,时刻谨记仪态端正,如今腰酸背痛,揉着手臂蹙眉。

宁芷离细心地察觉到,主动为她揉肩,手上力道刚好。

宁芷离回忆起早膳情形,李帝多夹了几片香脆的藕,便道:“陛下喜欢那道桂花糯米藕,娘娘往后让厨房多备着。”

“嗯。”陆棠枝温顺地点头。方才早膳她话都不敢多说,心绪不宁,哪里注意到李帝的口味。

“只是不知道陛下还肯不肯来……”陆棠枝垂首,又恢复了往日的卑怯。

宁芷离道:“娘娘初来乍到,陛下难免会多几分关照,这几日定会常来宫中的。”

她的语气永远从容淡定,给足了陆棠枝信心。

中宫未立,太后仙逝,陆棠枝没有早起请安的困恼,实在省了一番事。

晌午用过膳,惠贵妃便领着宫女侍从来了。她含笑踏入昭懿宫,浑身散发浓重的脂粉味儿。因为涂抹过分,没有达到芳香扑鼻的效果,反倒十分呛鼻。

女人送来几匹华贵的锦缎和几盒珍贵的补药。她拉住陆棠枝,亲切道:“妹妹远道而来,可还住得惯么?”

口气亲昵,铺满胭脂水粉的脸上镶嵌着笑容。

陆棠枝一时受宠若惊,恭敬地行礼,软声道:“宫中一切安好,谢贵妃娘娘关心。”

“听说妹妹身子不好,常年病着,我特意着人送来几根上好的灵芝和人参,”说着,惠贵妃抬抬手,左侧的侍从连忙奉上礼品,“你且吃着,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只管告诉姐姐。”

女人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嘴角扬起一抹和善的弧度。

陆棠枝很快心动了,暗自为这份关怀雀跃感动。

惠贵妃与陆棠枝坐下。女人满头金饰摇摇晃晃,嘴里侃侃而谈,毫不避讳地说起自己入宫的事情。

她原是尚书府的歌姬,偶然得了李帝临幸,封为官女子,一步步走到今日。

“你我同为后妃,自然要和睦相处,这也是为陛下分忧。”

惠贵妃轻轻拂过她的手,唇角微扬。

“贵妃娘娘所言极是。”

眼前人热情友善,但身份有别,陆棠枝不敢唤她“姐姐”,只是喊了“贵妃娘娘”。

宁芷离立在一旁,静默不语。

惠贵妃偏头,目光顿在宁芷离身上,笑道:“这位便是妹妹从东煜国带来的贴身宫女?”

“嗯。”陆棠枝满面春风,阿离是她最信赖最拿得出手的人。

惠贵妃上前,一股浓烈刺鼻的香气飘来。

她轻拍宁芷离的肩,皱纹缝隙中填满脂粉,“可要好好服侍你的主子,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来找我。”俨然一副知心姐姐的模样。

宁芷离道:“是。”

惠贵妃又谈起宫中之事,时不时提起瑄王,有意无意夸奖儿子乖巧聪慧,颇惹陛下喜爱。

陆棠枝笑容晏晏,并未发觉有何不妥。半个时辰后,惠贵妃起身离开,笑盈盈嘱咐几句,陆棠枝好意送了一程。

回到殿中,宁芷离提醒道:“娘娘,将补药悄悄给太医瞧瞧,看看有没有问题。”

“为何?”

从前陆棠枝居住在偏僻的悦怡宫中,也许饭羹已经凉了冷了,但她从无怨言,凑合着吃下。

有饭菜已经是天大的恩典,哪里会顾虑下毒的事情。

宁芷离道:“娘娘,防人之心不可无。”

“可是……”陆棠枝喃喃,她仍沉浸在姐妹和睦的场景里,“贵妃娘娘对我极好,不会做出害我的事。况且东西是她亲自送来的,若是出了事,轻松便查到她的身上了。何必如此呢?”

宁芷离劝道:“娘娘,我们谨慎总不会有坏事。命只有一条,在后宫中如履薄冰,一切皆无定数,看穿敌人的心性与手段难如登天。

“惠贵妃的人品,不是半个时辰的相处便能轻松知晓的。你如何确保她不会下毒呢,又如何得知其他人不会有心害你呢——我们赌不起。礼品已经收下,便是收下人情,至于用不用,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好吧。听阿离的,你总是比我有主意。”陆棠枝思忖后准允,即刻差人查看补药。

好在人参灵芝确实没有问题,是上等的草药,对身子是大补的。宁芷离便放在盒中留着,准备明日熬制参汤替娘娘补补,驱散旧疾。

陆棠枝攥紧了手,沉声道:“往后旁人送来的东西,我一定提防着。”

宁芷离颔首,又道:“娘娘,你还是不能与惠贵妃太过亲近。”

“这又是为何……”

陆棠枝错愕地抬头,一双清澈的眼眸满是疑惑。她记得惠贵妃今日说,无事便可以去自己的英宁宫坐坐。

陆棠枝难得有了熬过闲暇的法子,自然是乐意的。妃嫔之间,时常走动有何不可?

宁芷离问道:“惠贵妃频频提起瑄王,娘娘还记得吧?”

陆棠枝想起惠贵妃谈起李浔泽时自豪得意的表情,“嗯。毕竟是亲生儿子,又是得宠的皇子,自然疼爱有加。”

“娘娘,你还不知道瑄王与太子之间的暗斗吧,或者说,尚书与大将军之间的。你若是与惠贵妃亲近,在外人看来,就是在太子与瑄王之间,选了瑄王。”

陆棠枝倏地攥紧了手中碧色丝帕,面上泛白,“我……我没想加入哪一个……”

“娘娘这样想,旁人可不是如此。能够全身而退自然最好。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人,”宁芷离沉思,“那就选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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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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