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时辰

方才还人头攒动的槐荫院顷刻间静了下来,只剩几个衙役留下来,守着在树下蹲成一排的戏班子众人。

苏潋意进了偏房,见柳儿歪在榻上,眼睛已哭得肿起来。

她年纪不大,看着也就比明心大了一两岁的样子,还经不住事。苏潋意见她那样子,无端想起了母妃去世时,那时在承祥宫里,身边一个宫人都没有,她半夜被雷声惊醒,跑去母妃殿里,才发现母妃睡在床上,身子早已凉了。

苏潋意收起心神,柔声对柳儿道,“你莫怕,我是县里的典正,随新任知县大人过来的。”

她轻拍柳儿的背,“你家小姐平日待你好吗?”

柳儿兀自抽噎,好半天,才点点头,“小姐待奴婢很好的。”

“那方才戏班班主说的,二小姐脾性不好,是什么意思呢?”

柳儿低头想了想,“小姐的确不喜他们,常跟我说,他们干的不是正经营生,是下三滥的行当,但是小姐待我们都很好的。”

苏潋意心里有了计量,又问,“那戏班班主说的,可是实情?是你们小姐主动要藏身鼓里给老太爷贺寿的?”

柳儿点头,“是小姐的主意。”

“你们小姐不是说唱戏是下三滥的行当吗?又为什么愿意和戏班子合作呢?”

“这……”柳儿咬着帕子想了半晌,才道,“奴婢也不清楚。”

苏潋意往窗外看了一眼,透过碧纱窗,看见树下蹲了许多影影绰绰的身影。她问柳儿,“你想不想早日抓到谋害你家小姐的凶手?”

柳儿重重点头。

“那你仔细想一想,你想起来的越多,对我们的帮助就越大。”

柳儿垂下头,听苏潋意在她耳边道,“你家小姐不会无缘无故就想出这么个主意,你好生回忆回忆,你家小姐此前可是遇见什么事了,才让她有此想法?”

柳儿是自小就被卖进张家做丫头的,她爹以前犯了事,被衙门的人拿走下了大牢,她娘实在没办法,才将她典卖给富贵人家,期望能给她口饭吃,因此柳儿一见那些身着衙门公服的人,就想起他们闯进家里,将爹爹抓走的画面。但苏潋意与那些凶神恶煞的公差不同,她那么温柔,轻拍她后背的手让她想起了家里的姐姐……

柳儿渐渐放松下来,全心回忆起来。

过了片刻,柳儿想起来什么,“大概,跟我家大小姐有关。”

大小姐?

苏潋意心念一动,“可是你家老爷的原配夫人留下来的那位小姐?”

柳儿点头,“正是。”

“我家夫人生下龙凤胎后,大小姐就被老太爷接到身边抚养,一直养到十三岁才单独开了院子,和老太爷关系很是亲近。”

“前几日,不,是上个月,大小姐亲做了首诗给老太爷贺寿,把老太爷喜得合不拢嘴,不住夸大小姐诗文做得好,字也写得好。我们小姐很不高兴,在饭桌上没说什么,回来就摔了茶盏,说大小姐好端端地在吃饭时拿出诗来,就是不安好心,在那里炫耀。”

“我们小姐想了几日,因我家老太爷喜欢听戏,又很欣赏王汝登的字画,我们小姐就去求了一副寿联来,还想出这个主意,要在老太爷寿宴上出出风头。”

苏潋意听完,不禁在心里感叹张萱的愚钝,她要表现孝心,也不是这么个法子。好好的大家小姐像戏子一般从鼓里钻出来,也太有失体面。

“方才戏班班主说,是你家小姐提出要将鼓放到钟萃阁的,可是如此?”

柳儿点头,“是。我家小姐原本与我说定,进了鼓里后就由我去告知班主,但小姐为了寿宴专门定制的衣裳出了些问题,昨夜又送回修改。小姐拜完月老回来后,奴婢赶着去福瑞祥拿衣裳,等奴婢返回,就听说小姐不见了的消息。那时奴婢以为小姐等不及,先行去钟萃阁了,就悄悄过去看了看,但那时鼓里没人,奴婢就返回来了。”

苏潋意心里一动,“你去钟萃阁时,鼓里没人?”

柳儿点头,“那时鼓面还没封上,奴婢确定里面没人。”

“那时是什么时辰?”

柳儿想了想,苦恼地抬起头,“奴婢记不起来了。”

苏潋意心想,柳儿过去时,鼓里没人,那么不管张萱是何时遇害的,她的尸首一定是在柳儿离开后被放进去的。如果能知道柳儿过去查看的具体时辰,再找出当时没有人证的人,那么疑凶的范围就能确定了。

她鼓励地看着柳儿,“你做得很好,给我们提供了很重要的线索,你再想一想,你过去钟萃阁的路上,可遇见过什么人,或者听到过什么乐声?”

柳儿想了想,还是摇头,“小姐要给老太爷贺寿的事,只有我和姑爷知道,小姐还明令我不许告诉别人,尤其不能让大小姐知道,因此奴婢过去找人时很小心,生怕被人发现。”

苏潋意在心内叹气,又问,“那么管家带人找人时,你也因此没有告诉管家二小姐的筹划,是么?”

柳儿怯怯点头,后悔不已,“若是那时便告诉管家,也许……也许小姐不会死呢。”说着,又要滚下泪来。

苏潋意忙安慰她,“这事不能怪你,你只是忠于主子的命令,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趁机害了二小姐,你不需自责。”

柳儿点点头,抽泣几声,忽而道,“奴婢想起来,奴婢拿了衣裳回来时,是从西角门进来的,那时正赶上门房上换班,快接近午时了。”

苏潋意双眼一亮,午时……柳儿午时进门,一路回到兰馨院发现张萱不见了,又到钟萃阁寻找,一路下去,至少需要两刻钟功夫,那么张萱被放进鼓里的时刻应该就是午时二刻之后到戏班子上台之间。

既然时辰已经知道了,那么只需查问各人,看在这段时辰之内,有谁没有人证即可。

苏潋意心神大振,安慰了柳儿几句,便走出房门去寻沈璧成。

恰好沈璧成也和焦礼返回了槐荫院,前面寿宴还得有小半个时辰才散,他们不敢惊动张老太爷,只从水榭中悄悄叫出几个张萱的朋友,但一番问询下来,并没有发现什么疑点。

“几人都道二小姐回房换衣服后,他们等了片刻,见二小姐迟迟不出,就先去寿宴那边了。”沈璧成道,“连问几人,都是如此。”

苏潋意也把柳儿所说的话道出,“现下可以确定,二小姐被放进鼓里的时辰在午时二刻到未时之间。”

沈璧成瞳中一亮,对焦礼道,“还需再行查问,看午时二刻到未时之间,各人都在做什么,有无人证。”

焦礼答应着,自带人去查问。

他刚出院门,就听一道焦急的声音传来,“萱儿发生何事了?”

几人回头看,正是张老爷张原禄急冲冲进门,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美妇人,因身着罗裙,走不快,被一个青年男子搀扶着,也是一脸急色。

张老爷一进门,管家就跪在他面前,拦着他不让他接近那面鼓,口中喊道,“请老爷节哀,二小姐她……”

张原禄急道,“你让开,萱儿到底怎么了?!”

他正值中年,力气大,一推便把管家推开,然而没走几步,就看到大鼓旁边放着一卷草席,其中裹着一具女尸,只露出发顶和小腿以下部分。

张原禄颤抖着手问,“席子里的,是何人啊?”

张夫人也紧跟着来了,她比张老爷更熟悉这身装扮,一见女尸脚上的石榴花纹鸳鸯戏水绣鞋,当即哭倒在地,“萱儿——我的萱儿啊——”

搀扶着她的年轻男子也如雷劈了一般愣在当地,口中喃喃道,“不可能是妹妹,不可能的,娘,你先别哭,绝不可能是妹妹。”

说着,他一步上前,一把掀开草席——

草席下,露出张萱青灰色的脸。

张维的手一抖,草席又落回去。他退了一步,跌在地上,“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他怒瞪着管家,“刘合!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合弓着身子扶住张老爷,脸上也尽是悲痛之色,“小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下知县大人和焦县尉都到了,一定能还二小姐一个公道的。”

张夫人悲哭,“我女儿都死了,还要那劳什子公道有什么用!”

她一味痛哭不止,扑到草席前颤抖着手掀开席子,看到张萱紧闭着眼躺在那里,又想起她今早去拜月老时,一身榴花百迭裙,活泼娇纵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眼泪一颗颗落在张萱面上。她抽出帕子,一点点把张萱脸上的灰尘擦干净,搂着她轻声说话,“萱儿不怕,娘在你身边呢。”

张夫人一看便知是个养尊处优之人,身上穿的用的都十分讲究,此刻却毫无顾忌,搂着张萱沾了灰土的身子,怜爱地拍着她早已冷了的手。

苏潋意悄悄侧过脸去,她的帕子方才验尸后用来擦手了,不得已用袖口拭了拭眼角。

“典正……”

沈璧成忽悄声唤她。

苏潋意看过去,见他从袖口递来一方天青色帕子,愣了一下,接过来攥在手里,“谢谢大人。”

那一边,张维看着母亲扑在妹妹尸体前痛哭,眼睛也发直了。

过了片刻,他忽然站起来,径直冲向扶着张老爷的一名湖蓝衣裳的女子,“是不是你?!一定是你谋害了我妹妹!”

被他抓住手臂的女子没料到他忽然发难,顿时懵了,“维弟,怎么可能是我呢?从晨起到现在,我一直在水阁里忙着宴席的事,底下多少丫头和小厮都能为我作证。”

张维瞪着她,“就是你!一定是你!”

“够了!”张老爷呵斥他道,“你姐姐从早上忙到现在,你不帮忙就罢了,还在这里编排你姐姐,你给我退下。”

张老爷发话了,张维不得已放开蓝衣女子,但还是咬着牙,“爹,您不知道,一定是她!只有她……”

“维儿!”

一道沙哑严厉的声音喝住张维,张夫人脸上有泪,目光里却满是告诫,“你不要胡言乱语!”

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又悲声道,“再过来看看你妹妹……”

张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几度变化,终是走了过去,陪在张夫人一旁。

看着女儿被草席裹着的身体,张原禄也擦擦眼角,走到沈璧成面前,深深躬下了腰,“求大人为小女讨回公道,尽快抓住谋害小女的凶手啊!”

沈璧成扶起他,“张老爷放心,我与焦县尉一定尽心。”

苏潋意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到不远处梁敬身上。

张萱死了,他作为张萱即将成婚的夫婿,脸上也有悲痛,但却流于表面,苏潋意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梁敬察觉到一道视线盯着自己,迎着看过去,见是新任知县大人身边的典正,愣了一下,垂下眼,面上更悲痛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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