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家犬

“滚,让他滚——!”李庆华猛地一拍桌子坐在屋里大声嚷嚷。

振聋发聩的声音令李凡产生生理性的厌恶,他没有进去的兴趣。敲开门时门缝里是他弟弟那张半大小子的脸,李耀顺着门缝上下审视一番他清瘦的模样就跑进去告诉他爸了。

不对——不止是他爸,还是李凡的爸爸。

“你干嘛啊老李,孩子回来看老子你就这态度?”刘玲继母的身份让她需要出面劝和一下丈夫,“他不和咱耀耀一样是你儿子吗?”

此刻的李凡站在门口,他一时想不起来哪里熟悉,回头看向四楼走廊窗子射进来的光。对,七楼住的是大姨、表姐一家,小时候他经常拿着双百的卷子站在家门口,等他爸从外面喝完酒回来给他开门。

表姐曾经当他面问过她妈,为什么他成绩那么好还要站在家门口?

区别在于现在李凡拿的不是双百考卷,是“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的诊断书。

李庆华杯子重重磕在饭桌上,“他谁儿子?我没这儿子!他拖累我多少年!”门口这个角度李凡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爷俩坐在一张饭桌上。

“我爸就我一儿子,他跟凑什么热闹。”李耀回身看了他哥一眼,不屑地转回头去。

刘玲面对这爷俩管不了大的还是能管管小的,“有你小子说话的份儿?!”她指着儿子呵斥道,“吃完饭赶紧写作业!你看你哥初中什么成绩,再看看你!长大了扫大街都不用你!”

但好像小的开始不服管了。“我有爸妈!管人家扫大街的用不用我呢!没爹没妈的孩子长大才扫大街呢!”李耀张口反驳,“再说我没有哥!李凡他不是我哥!”

“你跟你那狗爹一样没良心!吃,你就接着吃吧你!”刘玲叉腰叫嚷之余没忘记李凡在门口尴尬,饭桌上拿起俩包子往门口走。

“诶妈你干什么!”手上拿半个肉包子嘴里含糊的李耀冲着母亲的背影嚷嚷,推下眼镜质问道:“他不是咱家人你还拿包子给他?”

刘玲扭过身留下一句:“肉包子堵不上你的嘴?!”转头将包子塞给李凡换个语气说:“凡凡你甭跟你爸你小弟一般见识,改天再回来,啊。你爸喝酒了,你小弟不懂事儿……”试图向李凡解释。

李凡接过塞在手里的包子,仿佛他已经衣衫褴褛了一般。他不想拿,就是想看看他爸,让他叫一声“爸”就成,现在好像是个要饭的。

“别不识抬举!给你你就拿着!”李庆华隔着刘玲冲他叫嚣,“拿了快走!给他不如他妈喂狗。”

刘玲赔笑看一眼身后忙着往嘴里灌酒的饭袋丈夫,将包子硬塞给李凡,“吃口热的,尝尝家里的饭,等你爸哪天心情好我跟你说啊凡凡……”

“听见了吗,拿了快走!”李耀在他身后大声喊道,还没等他妈阻止,两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隔着一米六几的刘玲玩上了丢口袋。

李凡是被偏爱的,是幸运被击中的那个。

但打中他的不是口袋,是个白色的小熊毛绒玩具,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脸上然后掉落在地。

“有吃的还不成?甭打扰我们,滚!”李耀还觉得不够再度补充。

一起掉在地上的还有手里的包子,“你小子是不是无法无天了!跟你那狗爹学得一个德行!”刘玲瞥见李凡毫无感情的眼神,转身抬巴作势要打李耀,但还是没下去手,却下意识在兄弟二人之间形成一道人肉屏障。

李凡突然笑出声,微弱的表情变化被李耀察觉到,他看看地上一片狼藉,回视李凡皮笑肉不笑的脸,“神经病,贱骨头。”手里捏着筷子越过挡在身前的母亲拉门,“真不如喂狗,糟蹋粮食。”

“嘭”的一声门被用力关上,李凡还安静地站在门口。

李凡敲开的不像是家门,像是一出舞台剧的幕布,拉开帷幕后他一句话不用说,做个安心的观众,时不时还会有里头的演员跟他互动。

“后台”却未因落幕而结束,“李耀你是不是欠拾掇了!你爸跟你哥什么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好好吃你的饭,吃完饭写你的作业!”

“我是我爸的儿子,怹不得意谁我就不得意谁。”李耀犟嘴反驳。

酒气上脸的李庆华黝黑皮肤微微泛红,大巴掌呼噜着小儿子的脑袋,“对,这才我儿子——下次知道是他甭给他开门就结了,我养到他十八岁了,驴槽子改棺材早成人了他,还碍我眼来干什么?”

刘玲对这父子俩有些无奈,时常会有觉着对李凡不公平的想法出现,但毕竟儿子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她扪心自问已经做得不错了,总不能因为调和李凡和他爸的矛盾伤害她的家庭吧?再说她儿子受宠也没什么不好的,就是不能惯坏了……七七八八的想法使她不再多言。

少了他家里就父慈子孝了,站在门外的李凡这样想。父爱于他而言如同童话故事里的情节,那些东西遥不可及,他不感兴趣。为数不多的母爱在岁月流转之中日渐斑驳、渐行渐远,一旦想转头回顾时即刻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他现在的心情有些复杂,可惜掉在地上的两个肉包子。刘阿姨的包子包得很好,皮薄馅大一咬满口汤,现在洒在地上变得泥泞、污秽,正在秋冬交际之时的楼道顺窗子猛进往里灌冷风,受重伤的包子快速散发热量。还有些汤汁撒在了旁边的白色小熊上,那是他十七八岁那年在外面兼职打工,一小时五块钱做了好几天被骗几十块在外面小贩手里买的。

他以为弟弟会喜欢,弟弟喜欢礼物之后,爸爸会喜欢他。

而李凡现在是个多余的中间环节。

他没说出口一句话、一个字。沉默是对的,命运中如果绝症与家庭的不幸同时落在他的身上,那么只有沉默与观望是对的。

想到付出的辛苦,他蹲下去想把小熊捡起来,毕竟小熊是无辜的。但他蹲下后在指尖即将触碰上毛绒玩具的瞬间突然皱紧眉头;

——人所珍贵的东西送出去之后被人当成垃圾扔掉,那它就是垃圾了。

或许到生命结束,他的一生都是孤独的;不过他现在开始就接受了这种命运,数次想挣扎、摆脱又毫无意外的失败,除了接受再无其他可选之路。

李凡缓缓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裹好外套准备离开,街坊四邻早已习惯老李家多年来的争吵,没有人会在意李凡会在这里站多久,只是从上而下的脚步声还是会让李凡下意识局促不安。

二十三了还像小时候一样站在家门口,多多少少觉着可笑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凡凡?”从楼上下来的胖大婶叫住了他。

李凡站在原地转身看去,“大姨儿。”他有些尴尬,苦笑地打招呼。

穿着社区志愿者红马甲的大姨手里还牵着狗绳,先行一步靠近他几个台阶的白色卷毛小狗正冲他狂吠。

“别叫了嘿,讨不讨厌——诶凡凡你怎么跟这儿呢?”大姨跟狗说话到一半攥紧狗绳询问李凡,“刚大吵大闹我听像是你爸,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她这个妹夫多不是个东西她心里有数,李凡站在门外刚才吵吵嚷嚷发生了什么能设想个大概其,“走上大姨儿家,你佳佳姐也跟家呢,大姨儿给你做饭吃。”

大姨和从前一样热心肠,但她不会热太久的,上小学时有一阵子李凡常去她家吃午饭,一次与李庆华的争吵中她埋怨李庆华说;她妹妹因为生这么个拖油瓶死了,现在他还不管。

李凡全记得。

“好。”李凡点头答应。

吃一顿少一顿,往后不出现就当跟他们告别了,李凡这样想。

“乐乐跟前头走,诶对咱先回家——诶先回家,别往下跑,回家!”大姨家的狗在前面引路,他就安安静静跟在大姨身后,“诶呀一晃儿你都二十三四了——听大姨儿句劝吧孩子,往后你就当没有那狼心狗肺的爹,想家了上大姨儿家来。”

李凡跟着附和:“我知道,大姨儿。”老旧的楼道中回荡二人对话的声音和脚步声,没有任何一种声音能代表李凡的心声。“我就回来看一眼,没别意思。”没有拖累别人的意思,不会赖上别人的。

大姨掏出兜里的钥匙,黄昏迈向已经逐渐转暗的时间里视线逐渐昏暗,但黑暗却不足以让声控灯亮起,任她如何跺脚也无济于事。佝偻着背眯起眼睛从一串钥匙中找寻自己家门钥匙,她说:“甭这么说孩子,想家是正常的。”

常回家的人摸也能摸准自己家的钥匙,她找到后将钥匙插进锁孔反复拧动,“就是这个家啊,往后跟你没关系了。”拉开吱嘎作响的铁门,大姨深叹口气,“有这样的家,还不如没有呢——诶佳佳你出来看看,看看谁来了!”

屋里的江佳回应道:“您不遛狗去了吗,下去没一会儿啊。”她从里屋趿拉着拖鞋走出来,齐肩长发被染成亚麻色,宽松绵软的粉色睡衣有些慵懒,看起来很温暖。

他表姐好像和印象里的不一样了,不是那个上学时给自己撑腰的大姐头、假小子了,“佳佳姐。”李凡先开口。

江佳比他大三岁,小学、初中一个学校的,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毕竟长大了。

两姨亲不算亲,死了姨娘断门亲。

江佳向前探头盯着李凡看,等她妈打开门厅灯后才看清,“乐乐?”她诧异地叫着李凡的小名,最先回应她的却是被大姨解开狗绳后往她身上扑的狗。

“我没叫你,你边儿呆着去。”江佳抬起脚用棉拖鞋的鞋面轻轻推开狗,这小狗怕不是一用力就会被掀个跟头。

江佳脚扒拉狗被大姨瞧见,“诶你踢我们干什么啊。”一向疼狗的大姨不乐意说,“来来来乐乐上这来,上姥姥这儿来。”将狗喊过去抱在她怀里。

江佳搔着头反驳:“我叫人李凡呢,您瞧您给狗起的那名儿吧。”

“人凡凡……”大姨抱着狗想和闺女说些关于李凡的事情,但她突然想到李凡确实有个小名叫乐乐,他的大名小名全是这孩子他妈——她妹妹给起的。

让孩子平凡快乐的长大,是每个妈妈的心愿。

不想起还好,想起来就会觉得尴尬,“来凡凡进屋——人凡凡这么大人了你还叫人小名儿,这么大小伙子了……”她弯下腰为李凡拿拖鞋解嘲地说,“诶我给你找你姨儿夫拖鞋哈,这双有点小。”

“他多大小伙子不也比我小?”江佳白了她老妈一眼扭头进屋,“乐乐还没吃饭吧,要不我领你出去吃?”她在屋里喊。

李凡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用了姐。”回应屋里的江佳后,他趁人不注意将之前攥在手里的“双百考卷”放回包里,那只和他重名的狗见家里来客人后知趣地讨好,训练有素地围着李凡转圈儿作揖。

他很烦,但伸手不打笑脸狗,伸手摸了摸小狗的脑瓜。轻柔的触感很舒服,小狗的毛很蓬松,李凡突然觉着它叫“乐乐”没什么不好的,至少它挺可爱。

大姨一头扎进厨房,“现在外头有什么好吃的,不都说吗掏泔水拿来炼油——凡凡你先进屋,你表姐那儿有什么小零嘴儿你先吃着,大姨儿给你做饭。”

李凡庆幸他没有被人追问手里拿的是什么,也同时扫兴没有人知道他可能快死了。

“妈您到时候给我补货——!”江佳在屋里发出抗议。

“成成成,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小屁孩似的爱吃那些垃圾食品,给你补货成吧!”

娘俩隔空对话时狗围绕着李凡转,他索性抱起狗敲敲门进了表姐的房间。

丧家之犬没有人记得起的小名能被人脱口而出,“姐。”李凡觉得来之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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