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七班以后，于知微短暂地在教室里停留了一会，便再次出门离开了，大概是去给班主任交什么乱七八糟的入学资料，譬如去年放假前发的各类学生夏季安全保障书的回执单种种。
十三中的住校生是要在学校参加晚自习的，但走读生不用，虽然各班老师也会要求学生回家以后家长继续监督学生学习、完成作业，但大多数学生那些工作繁忙的爹妈并没有参与孩子学习辅导的兴趣，习惯丢孩子在学校上完晚自习再叫司机来接，会在课外活动后就离开学校的学生几乎没几个。
不过季宣算一个，十三中的住宿费比东城大多数高中的平均水平都要高一些，虽然也在合理范围内，但季爷爷季奶奶的收入加上季宣的奖学金，并不足以支撑他住校三年。他们家在东城西郊，离学校有点远，下了晚自习再回家也不太安全，季奶奶乐意陪着他看书做作业，因此，季宣是为数不多会在晚自习前离开学校的走读生之一。
看了一会新发下来的物理书后，眼见教室里的钟表显示时间已经临近七点，班上的同学陆陆续续回到了教室，季宣瞄了一眼课表，把明天要上的课程相应的教科书塞进书包，背起包打开了后门。
刚从小卖部回来的刘志强一行人正准备开门，就撞见出门的季宣，梁栋推了推眼镜，扫见季宣挂在脖子上的走读证后率先让开一条路：“这么早就回家了吗？注意安全。”
季宣平时并不多话，之前跟他们相熟的人是于知微，现在于知微不在，他也没什么跟三人攀谈的心思，随意笑笑“嗯”了一声，便跟梁栋擦肩而过。
这个点东城的天已经开始黑了，季宣离开教室后，天边的太阳已经被远处林立的高楼吃了一半，人到了教学楼外，他往回望了一眼，被长廊连接成一片的三个年级的教室在夕阳的余晖里映成一片金黄，高二十二班教室门口的走廊上，三三两两站着一群人，有曾经对他满怀恶意的校霸，也有冷眼旁观，或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其他同龄人。
齐铮并不在，但季宣无比熟悉的，那个叫做程江的家伙正跟小弟扎在一块，靠在扶手上聊着什么，神态甚至显得十分惬意，不过程江那种经常躲在被窝里打游戏的住宿生视力状况都不怎么乐观，季宣看得到他，他却没有看清教学楼外的季宣。
季宣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敛眸出了校门。他离开了十二班，但有些事并没有过去。
坐七号线地铁转了一趟公交后，季宣到家了，季爷爷还在外面跟别的老头下棋没有回来，季奶奶倒是已经做好了晚饭，季宣跟季奶奶看着电视等到了季爷爷回家，便很快洗了手吃饭。
“今天学校情况怎么样啊？”季爷爷坐在季宣对面，挑了一颗青豆，并不嚼，先把目光投向了季宣。
季宣夹了一筷子据说花了四块钱买回来的小白菜，并不抬眼：“还行。”
因为季宣从小到大都表现得极其听话懂事，从不给他们这对祖父母找麻烦，季奶奶向来是十分相信季宣自己处理事情的能力，唯一担心的就是他这个性格，怕他跟同学相处不好：“换班了还要适应新环境吧，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季奶奶有时对季宣宽和得过分，哪怕季宣已经十七岁了，跟他说话时也还是会不自觉把他当成个孩子。季宣知道季奶奶的关心，也不像同龄人那样反复纠正，非要较真说自己已经长大了，而是顺着季奶奶的话思考了一下，点头：“有，新同桌，人很不错，学习也好，还请我喝东西了。”
“还请你喝饮料啦？”从前季宣在十二班没什么朋友，答季奶奶的话只是随意用“班上的同学都挺好”这种说辞含糊过去，这还是季奶奶第一次听到他描述一个具体的朋友，季奶奶高兴得不得了，“哎呀”了好几声，给季宣夹了一筷子鸡蛋，“那看来是个很不错的朋友，别人第一天认识就对咱们这么好，咱们也要对他好，知道吗，小宣？”
季宣“嗯”了一声，顺着季奶奶的动作把鸡蛋吃了。
“但是人家请咱们喝饮料了，咱们不能白占人家便宜，”兴许是因为季宣交到新朋友太开心了，虽然季宣并没有继续说与于知微的事情，季奶奶的心思却仍然在季宣口中的“新同桌”身上，琢磨了一会，灵光一闪似的，“奶奶昨天不是说，明天早上给你蒸包子吃嘛，要不要给朋友也带一份早饭？不过十三中的小娃娃们家里都有钱，不知道看不看得上咱们家做的包子……”
季爷爷季奶奶虽然不富裕，但都是很豁达的人，虽然季宣的父亲失踪了，但拿着退休金，带着季宣，他们的日子也还算拮据但幸福，季宣很少听到他们抱怨生活。但自从他进了十三中，季宣就时常听季奶奶表露出对他在学校处境的担忧，近乎于自卑——在季爷爷季奶奶眼里，季宣很优秀很聪明，甚至于懂事得过分，他们总想给他最好的，以至于在家长会上看到十三中那些非富即贵的其他家长们后，会害怕季宣因为自己这个家不够有钱而遭到排挤。
季宣见不得季奶奶露出这种神色，沉默了片刻后，不动声色地将碟子里最大的那块鸡蛋夹到了季奶奶碗里：“我给他带，奶奶做的包子比食堂好吃，他肯定会喜欢。”
“真的吗？那就好，那就好，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馅儿。”季奶奶心花怒放地舒展了眉头，并没有意识到季宣话里的安抚，倒是顺势开始计划起来。
季宣咽下最后一口饭，皱眉思索了一会，对着季奶奶满是欢喜的目光，放下筷子：“我们加了联系方式，我一会问问。”
晚饭后季爷爷季奶奶就一起下楼溜圈儿去了，季宣翻了会数学教材，对明天要上的课程大致心里有了数后，摸出手机解开了锁屏。
因为十三中还在晚自习时间，七班的班级小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他回家前的零星几条未读消息，有老师在的班级群里倒是有一条艾特全体成员的公告，是班主任在让已经到家的走读生报平安。
季宣眼尖地看到七点零三分于知微回了一句“于知微已到家”。
原来于知微也是不在学校上晚自习的走读生，季宣有些意外，这样的话，于知微应该会自己在家吃过早饭再上学，季奶奶想请于知微吃包子的心愿就不太好实现了。
但想到季奶奶那近乎于雀跃的期待，季宣还是顿了一下，点开于知微的聊天窗，斟酌着发了一句“你吃包子吗”。
于知微回得很快，但第一时间只给了他一个问号。
季宣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解释得清楚一点。
季宣：明天早饭，我奶奶自己蒸包子，你要尝尝吗？我给你带一份。
看着消息发出后，季宣又忽然意识到这种开门见山的说法有些不妥，不管怎么样，其实还是应该先兜兜圈子套点近乎的。于知微作为于家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少爷，想要什么得不到，家里的厨师恐怕随随便便拉出来一个都是五星级大酒店主厨的水平，肯定会觉得能向他问出这种话的自己脑子里进水了。
虽然季宣觉得季奶奶做饭很好吃，觉得季奶奶的善良真诚很可贵，但不代表有钱人们也会这么想。
于知微的备注下面开始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但这段文字跳动了一会，于知微还是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复。
季宣叹了口气，把上条消息撤回了。
应该是在斟酌怎么拒绝比较有礼貌吧，季宣觉得不出所料，十三中的人看不上他的家庭，觉得他穷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很正常，季宣很能理解这种根深蒂固的“有色眼镜”，倒也没觉得对于知微有多失望，只是略微有点遗憾不能让季奶奶开心得长久一点了。
季宣放下笔，双手敲出一句“没事”，“当我没说”四个字还没敲完，忽然，聊天框里于知微编辑了半天的新消息弹出来了。
于知微：虽然才认识第一天就提要求有点不礼貌，但是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跟你奶奶说一声，麻烦帮我加个鸡蛋吗？水煮的就行。
于知微：怎么撤回了？
季宣愣了一下，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回复，就看到于知微又跟了一句。
于知微：其实不加也行。
原来不是在斟酌拒绝的措辞，而是在斟酌怎么提加鸡蛋的要求。季宣忍不住笑了一声，回他。
季宣：还是加吧，包子你喜欢什么馅儿的。
这次于知微回得很快：我不吃香菇和韭菜，只要不加这些都可以。
不吃香菇和韭菜，季宣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倒是没想到他们挑食的倾向也挑到了一块儿。
季宣：没事，香菇和韭菜我也不吃，你没有特殊要求的话我就让奶奶自由发挥了。
片刻后，季宣思索了片刻，长按回复于知微那句“怎么撤回了”：手抖。
于知微没有多问，回了一个“好”，便结束了这次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