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半明半昧

橘宁县。

清明将至,细雨时落时歇,潮湿水汽氤氲朦胧,扰人视线。

丛闻溪一边谨慎地迈出小步探路,一边猫身四下张望,周遭皆灰蒙蒙一片,倒暂未瞧见人影。

她略松一口气,放开步子,紧朝大门走去。

“哎哟——”

“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闻溪被来人撞了个趔趄,抚额看去,模糊雨雾中,但见一腰圆臂粗的妇人手撑一把竹色小伞,语含斥意,“哪个没长眼的……”话至一半,妇人咦了一声,朝前几步,眯眼细瞧,“原来是三小姐啊!”

离得近了,闻溪认出面前的妇人是宋媒婆。宋媒婆穿着紫色褙子,发髻系黄丝巾,圆脸上堆满笑意,却在瞥见闻溪怀中抱着的包袱时僵了一瞬。

闻溪心下一紧,暗道不妙。

眼见离大门不远了,她迅速压下心头惊慌,也不答宋媒婆的话,抬脚便要朝前冲去。

下一刻听宋媒婆又“哎哟”一声,却是回头朝东面扬声道:“三小姐纵是心急,也要换了婚服才能上轿啊!”

“你放开我!”

闻溪顿生恼意,挣扎一番却使不上力,宋媒婆的手像只蟹钳子将她牢牢扣住。

“……跑了……连个人都看不住……”

不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呵斥声,及至近前,那声音由怒转笑,“看来三妹妹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啊,连梳妆打扮的功夫都等不及了。”

说话之人正是闻溪的长姐,丛雨晴。

“那是当然。”宋媒婆适时接过话头,“这回我可是千挑万选,对方郎君的相貌、脾性绝对是顶顶好。”

“这般说来,实与三妹妹最为相配……”

“要嫁你嫁!”闻溪猝然打断丛雨晴的话。她是丛家不受宠的庶女,若真有这种好事,哪还会落到她头上?

“你……”

见一向柔弱木讷的庶妹竟敢回嘴,丛雨晴愣了一瞬方才回过神来,挤出一丝笑,上前欲拉过闻溪的手,“三妹莫不是还因着上一回的事与我生气?”

丛雨晴口中的“上一回”,指的是几日前闻溪嫁人一事。迎亲途中,闻溪听说自己要嫁给的是六旬老汉,哭着逃出花轿后跳河自尽。被救醒时,已换了芯子。

闻溪用了半日来了解原主的处境,明白自己的确是穿越了。她本是互联网大厂的一名算法工程师,加班到凌晨两点,坐电梯时却突逢故障……再一睁眼,便穿到了原主身上。

“我这自然是替三妹着想,李老汉虽是年纪长了些,可却是个疼人的,你嫁过去享福还来不及。”

听了这话,闻溪毫不客气地甩开丛雨晴的手,却见她嘴角弧度不减,仍继续诱道:“你且放心,长姐这回替你寻了个与你差不多年纪的郎君,容貌出众,仪表堂堂……”

“既有这等好事,还是留给长姐罢。”说完,闻溪忙趁宋媒婆不备,挣脱开来,朝大门疾奔而去。

“愣着做甚!”

丛雨晴话音方落,斜里便跳出两个仆妇拦住去路,渐逼近闻溪。

“谁若再敢上前一步……”

正说着,背后突然响起脚步声,未待闻溪反应过来,一股大力已将她两手反扣,包袱和剪子随即掉落在地,一仆妇上前粗鲁地掰开她的嘴塞进来一粒药丸。

“唔……唔唔……”

“还不快扶三小姐去梳妆更衣,若再有人粗手笨脚误了我三妹妹的吉时,看我不罚你!”

“是。”

*

“大、大小姐,那药……”

“放心,死不了。”

一番紧锣密鼓的更衣梳洗后,闻溪被仆妇“扶”进轿内。她手脚发软,脑袋昏沉,几乎是瘫靠着轿壁。隔着轿帘,隐约听见丛雨晴与宋媒婆的声音传来。

“这回,宋媒婆可得将我三妹妹看紧了才是。”

“当然当然。”

“那家郎君……”

后头的话被一声厚亮的“起轿”打断,锣鼓阵阵,花轿应声晃了两下便朝前徐徐行进。

丛雨晴收回目光,接着方才的话续道:“当真活不久了?”

“那还有假?”宋媒婆觑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江小郎病疾缠身,前日他娘找到我亲口说的,恐撑不了几日了。这不,正逢清明,怕那阎王老爷一个不慎勾了他儿的魂去,才想着用婚事冲冲喜,岂不正与三小姐相合?”

丛雨晴满意地看了眼宋媒婆,又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塞她手里,“这话,宋媒婆可不兴再对别个说。”

“自然自然。”

宋媒婆龇着大牙连声点头,凑近道:“待江小郎去了,三小姐的婚事我定会再寻下家,替大小姐……分忧。”

……

鼓乐声敲得闻溪心烦耳鸣,奈何身子使不上劲,先前备好的剪子也被丛雨晴扔了,眼下没别的办法,只得耐着性子走一步看一步。

原主爹不疼娘早逝,在丛家不受重视,丛雨晴仗着长姐的身份“操心”原主的婚事,原主性格柔弱拙笨,真心以为长姐是待她好,哪曾想是要将她许给行将就木的老头,委屈至极遂跳了河。

与原主相反,闻溪身为互联网大厂社畜,目睹了同事加班猝死、又亲历了深夜电梯故障,这回穿到古代,甚是惜命。

既然逃跑失败,那就苟命为上。

花轿弯弯绕绕,不知拐了多少个巷角,闻溪正觉身上气力恢复过来时,轿子便停当下来,鼓锣喜庆,人语喧杂。

一只手从外撩开轿帘,宋媒婆的声音响起,“三小姐,到了。”

周围看热闹的众人立时停下话头,纷纷引颈而观。当先见一只玉手从大红花轿内伸出,搭在宋媒婆腕上,接着才见戴着绛纱盖头的新娘款步迈出。

薄雾阴天,唯新娘灿若云霞。她身着绛罗销金裙,缠枝牡丹如意纹刺绣红霞帔,叠双鱼戏荷帔坠。然而头饰素得很,只插了支木簪,却更衬得新娘婉约明秀,娇姿婀娜。

头顶的绛纱实则是半透明的,众人打量闻溪的同时,闻溪亦毫不怯场地回视。视线所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穿着朴素,面带好奇。

“娘亲,怎么不见新郎呀?”

人群中一小孩稚嫩的嗓音响起,旋即便被他娘亲捂住嘴,低声训道:“你瞎嚷甚么,再则个胡说便撵你回家去。”

闻溪亦是纳闷,这一路行来,及至家门口还未曾见到“新郎”,这是习俗还是……

正这般想着,宋媒婆适时高声唱道:“新娘子来喽!”而后示意门前站着的两名小童向人群里抛撒铜钱、彩果及五谷。

一挽着高髻、身着窄袖淡蓝小团花衫和云纹蓝裙的妇人从喧闹的人堆中挤将出来,三两步便跑至近前,满脸笑意地拉过闻溪的手。透过绛纱盖头,见新娘子杏眸黑亮,流盼熠熠,鹅蛋脸上薄粉青黛,玉软花柔。

“这……”

妇人顿时欢喜难抑,笑得见牙不见眼,冲宋媒婆直点头:“谢过宋媒婆了!”复又拍拍闻溪的手,一脸慈爱,“好闺女,今日便先委屈你了。”

委屈?

就在闻溪怔愣片刻的功夫,那妇人并同宋媒婆一人一手架着闻溪便进了门,跨了马鞍,其间略去诸多繁琐礼节后,闻溪被按在了洞房的床上。

待看清床上还躺着一人时,闻溪惊呼出声,几欲弹跳而起。

一旁的宋媒婆眼疾手快,使了巧劲,按住闻溪,却不知她开口的话才最是瘆人,“莫怕,这是三小姐的郎君。”一面侧头朝那妇人使眼色,“玉兰、孟玉兰。”

闻溪:“……”

怪不得先前说委屈她了,合着她这是冥婚?

“闺女……”

名唤“孟玉兰”的妇人自来熟地开口,解释道:“我儿先前生了病,这会子起不来身,亲事从简,只得这般委屈你了……”话语哽咽。

闻溪这才恍然,原来是在借这门亲事给孟玉兰的儿子冲喜。只是,她又不是再世华佗,哪来“药到病除”的本事?

但见孟玉兰泪光闪烁,眼神似哀求般,瞧着甚至比她还要委屈三分,闻溪联想到自己的父母得知自己困死在电梯内,不知要流多少泪,不觉心内一软,托手虚扶了孟玉兰一把。

“你……”开了口,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媒婆见状,喜上心头,只当闻溪是认了这门亲事,当即麻利地接过盛银钱、杂果及彩钱的盘子抛掷在床,并唱道:“撒帐!”又假借着新郎的手拿起秤挑开了闻溪头上的盖头。

房内其他妇人热络地上前帮忙。

待喝交杯酒时,闻溪被宋媒婆按着,不得不俯身迁就床上躺着之人,酒滴入喉,她眯眼撑开一条缝,入目是一身绿罗圆领襕袍。视线往上,是轮廓利落的下颌,薄唇紧抿,鼻梁高挺。

只是面容无血色,双眸微阖,仿若没了声息。

宋媒婆从闻溪手中接过杯盏,置于床底,一正一倒,口中念道:“大吉大利”,随后剪了闻溪与新郎各几缕青丝结在一起,又念道:“合髻,同心!”

如此一番折腾,婚礼才算完成。

宋媒婆与孟玉兰不约而同地卸了口气,然心思殊途,暂先话罢。

众人退出房内,轻合上门,偷溜进来的夜风吹得两支红烛火苗摇曳不定。

借着夜风听得外头的喜贺声渐弱渐远,闻溪紧绷着的弦松了松,正欲拿起包袱逃跑时,脑子开始有些混沌不清。

也不知是丛雨晴给她下了药的缘故,还是室内的暖黄烛光在作祟,只觉瞌睡虫来势汹汹,眼皮登时沉得厉害。

……

红烛高燃,隐约照见床上一道人影不知第多少次翻来覆去。

闻溪是被饿醒的。

胃里空空,连思绪都转得慢了几分,她想不明白自己好端端坐在床沿,怎的眼皮一耷拉,便上了床;睡觉倒也无妨,只是她身旁还躺着一名“重症患者”,没来由的冰凉寒意包裹着她。

一时竟觉眼下气氛比之太平间毫不逊色。

睡意全无,闻溪辗转反复,咬咬牙翻过身靠近身侧的男人。饶是屋内昏黄光线半明半昧,闻溪也不由得轻吸了口气,他的模样竟生得极好,侧脸、眉峰、轮廓无一不出挑。

闻溪试着伸出食指去探他的鼻息。

“还好。”

她暗想,还活着。

闻溪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越过他身子,抄起包袱下床穿了鞋,在屋内一扫,果见方桌上摆着几碟干果糕点。

先填饱肚子再逃跑也不迟。

她暗暗打算着,却未瞧见与此同时,床上之人睁开了眼,摸向枕边匕首。

成婚礼参考宋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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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掌柜生意经
连载中七寸浮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