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老翁四肢痉挛,就像正在被火焚烧,口吐白沫,随即后脑勺着地倒下。
季念昭将纸人碎末塞入他口中。
老翁喉结颤动,干涩裂唇眨巴,吞咽入肚后反而镇静下来。
那双黑色眼珠子翻滚,尝试几次后终于挪回了眼球的正中央。他缓慢抬头看向季念昭,开口居然大叫一声:“明昆君?”
季念昭膝下弟子都不是凡辈,在民间也算出名,这人识得他并不奇怪。
季念昭审视老翁,问:“缘何放纸人?”
老翁低头挠了挠脑勺,竟显出几分腼腆憨厚,一字一字憋出:“明昆君,宗门派我来此处荡平阎罗。我以为是妖物夜奔前来,实在误会了。”
“近来奉贤山一带,有人偷摸上山祭拜此庙,害得城中时有孩童丧命。我与师兄同来除魔,只是师兄先我一步来此。明昆君可有遇见他?”
季念昭摇头。
“奇了怪了。我一路追着他来此,此庙只有一个前门,必定藏在此内。”
老翁从角落里现身,似乎待在季念昭身边令人更加安心。他三步作两步奔来,却腿脚发软,站立不稳,撞倒在走廊两侧泥塑上。
一下倒地。
老翁这一撞,季念昭却察觉出不对劲。
季念昭突然冲老翁道:“你等等。”
老翁茫然:“怎么了?”
季念昭:“你再敲一敲你身旁的泥塑。”
老翁扣了两下,咚咚空响。
像这类多个朝代前搭建的鬼庙,纵然生了自己的意识,但只知胡乱吞噬魂魄,除非山民主动翻修,并无法自己修缮庙内设施。
前几朝修庙筑像,总是泥水里夹带半数木渣,放个几百年内里肯定全被蛀空了。而且为了多铸几件,多多益善,当年施工并没有夯实神像内里,只是塑了个还算威严的外壳。
季念昭:“这些神像……如果有人用跌倒的气力,大半个身子猛然撞上去,必定传出像敲击半罐水壶一样内里空空的脆响。”
但这尊神像竟然一声不响,外壳之下必定填满了足够数量的东西。
老翁也想到了,神色怪异地和季念昭对望。
“你。”季念昭冲向老翁,扯住他衣襟扶起,“可有佩剑?”
老翁摸上背后。
季念昭一把抽出剑,劈向神像。
外壳经过百年风化后果然脆裂。粉尘扑面袭来,泥塑倒地,栋梁纹丝颤抖。
季念昭收了剑,震惊看着面前的肉墩。
“啊——”老翁向后缩两步。
他独自进行游历除魔的次数也不算少,只是所见过的害人鬼魔并不会积累如此多骸骨,更别提这类以迷惑人心为主,实际伤害有限的“阎罗殿”鬼物。
“明昆君,这是......”老翁声音也跟着颤抖,低问他。
季念昭小心用剑将缠在一起的肉墩轻挖开。
这些尸首足有几十具,方才能垒出一尊三米巨像的大小。有些尸首已经搁置在其间许久,半边白骨。还有新尸,斑点分明,黄发未落,但仍有所腐化,头颅与脖颈间只连了几根筋。
被季念昭的剑尖无意间一挑,筋脉不堪其重,头颅骨碌碌滚动至他的脚尖前。
季念昭深吸几口气,平息后开口:“速查,看看庙里藏了多少死人。”
这庙的尸首如此多,自然不可能乃阎罗殿一方所为,只怕有人假借阎罗殿之所迷惑其他查案的修士,在此处藏尸。
老翁却没动身,只抖了两下脸颊。
他手指肉墩一角,应道:“明昆君......那具,你翻过来——啊!那是阿晔,是我师兄!”
老翁当即涕泗横流,嚎啕呜咽。
他所指那具尸首,是个年轻修士,只胸膛前挖出空洞。一击致命,肢体蒙上尘灰,倒没有其余外伤。
“师兄?”季念昭说着,将尸体拖到老翁面前。
季念昭诧异问:“你修为停滞多少年了。你师兄如此年轻……你却……”长得老态龙钟?
他没再说后文。
“我怎么了?”老翁迷惑问道。
“师兄今年三十有二,只比我大一轮,正是修为提升的黄金年岁,怎么、怎么......就去得这么早。”
老翁又接着哽噎。
季念昭突然大喝,叫停他:“你把你方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你方才说了什么,你说你才二十岁?!是与不是?”
“是了。明昆君。”老翁讪讪张嘴。
生了几分乏意。
“你好生看看你自己。”季念昭拎起老翁后背衣裳,将他押到神龛黄铜罩前,借着烛火勉强能看得清轮廓。
人影很模糊,但绝不会看错。
那绝不是一张弱冠青年该有的面容,反而像是半截入土,垂垂老矣。
“你不知道吗?”
季念昭将剑抵在老翁后脖。
就算庙里没有铜镜看不见脸,也绝不该如此迟钝才是。毕竟他手背裸露出的皮肤也松弛皱巴。
“明昆君,怎么了?”老翁依旧一脸迷茫。
“你说说你在这铜片里看见了什么?”
“我。”
“你看起来多少岁?”
“自然是该有的年岁。”
季念昭顿时明白,“老翁”压根看不见自己垂垂老矣的真面目。
这世间能一叶障目,迷失人眼的术法千万,但在阎罗殿内更不难想到是“愿望”的作用。
这人一定曾向这里的阎罗许过愿。作为许愿的代价,也必要为邪祟献上能令其满意的供奉。
他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不知道自己一副将死老者的面容,更不知道自己以为寻人而进的短短几炷香间,或许早就陷入了这座鬼庙的把戏里,许了血愿。
季念昭不敢放开他,只拽着老翁寻雕塑一尊尊砸过去。
果然每一尊内部都挤压满尸体。尸首的数量庞大,衬得神像内里空间也显狭小,有些头骨已经被挤压到破碎变形。
十八尊大小神塑依次砸完,季念昭难以形容看到满地血腥的复杂心绪。他道:“还剩一具。”
“什么?”老翁问。
“十殿阎罗供奉鬼官一般十九尊,这处庙自然不可能独少一尊。还有一尊没有砸。”
季念昭被血气熏得胃里翻江倒海,本来这个把时辰只顾赶路,油水未进,修为又尽失,奄奄一息。
话语难免生了几分疲惫,他又问老翁:“你当真不记得自己许过愿?”
老翁摇头。
真是奇怪,就算神塑真能凭空消失,也必会留下术法痕迹。季念昭思索下,却觉得有哪处不对劲,于是瞟过这座阎罗庙的构造。
这庙头上是庑殿顶,栋梁本身修筑得高,天花顶是由中间最高处斜着往下。又是黑夜,根本就没有光线透进来,自然也不可能拉出庙内事物的影子。
而这地上能摆的,能藏的,两人均是一一过目,没道理遗漏硕大一尊像。
除了地上,能藏的空间似乎唯有一处了。
不过足有几百斤的重量,若事实真如此,说来也荒谬。
季念昭这样想着,把烛火举过头顶,不经意向上望。
昏黄的余光中,那石雕的笑脸都快贴到他鼻尖了。四只眼睛互相瞪着。这脸原先是铺平贴在天花上的,见两人始终没发现自己,似乎打算先下手。
眼见已经落在了两人头顶,就要贴上。
只差那么几秒。
一滴水啪嗒滴在脸颊上。
红舌头从它那血盆大口中掉了出来。
季念昭捂紧老翁的嘴,匍匐在地。
鬼哭狼嚎疯了样,一股脑儿往两人耳中灌。有时是孩童夜啼的凄厉惨叫,有时是女子的啼哭,有时是男人几声粗犷痛苦的呻.吟。
“有生人,送地府!”
“地府官,啖血肉!”
“嘻嘻,一起塞入肚囊里。”
“地府的判官大人,我好冤啊——”、“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我有一冤,在世无门告!”
“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大人,我好冤。”、“正月十八,宜丧葬,忌婚
嫁!”、“俺那赌鬼老父,杀了、杀了......”
“俺娘啊啊啊啊啊——”
季念昭用剑斩断即将甩到脸侧的红长舌,扛起老翁往外跑。
来时的山路已然不见踪影。
推开门。
两尊鬼像挡在前路。
粗制滥造的泥花脸用红描了大咧咧的微笑,眼中只白无黑点,苍白的脸盘罗圈出两瓣红,髯须即将触到季念昭肩臂。
季念昭挥起手中剑,对着神像拆了两招。
整座鬼庙的意识附体在这两尊神像之上,普通的剑压根制裁不得。季念昭自顾不暇,只得将老翁扔向远处,引着神像往庙宇后院跑,边跑着又和神像过几招。
“明昆君——”那老翁急忙从远处嚎。
“什么?”神像专逮着他追,季念昭只得匆忙应道。
“符纸!镇魂的符纸!”老翁大吼。
“我与师兄进庙之前先布了镇魔的金光阵,阵眼在门口右数第三棵树。滴血落黄符,快启动——”
说时迟那时快,季念昭边破口大骂“无耻小儿!有种逼我许愿,光追算什么本事!”边手忙脚乱在地面翻滚,借着庙宇中年久失修散落的碎石和断垣来抵挡神像的攻击。
右数第三棵树。
季念昭挥剑划破手腕,将血往绑在树干下端的黑符黄布条一抹。昏黑的天穹顿时金光大作,无数丝缕金线从树叶的缝隙穿透而下。
金光灼烧之处,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然而不过几秒,天地瞬息又恢复一片死寂的灰暗。
金光苟延残喘,又闪两下,彻底没了生息。
季念昭僵了刹那:“?”
他忍无可忍,腹诽道:你和你师兄到底行不行?!不行就不要随便乱闯人家老巢!害人又害己。
一星半点的绿色荧光借着最后一抹余焰的亮度反射出色泽,狂风夹沙,刺得季念昭险些睁不开眼。
神像不见了。
风沙摇曳,留有余温发烫的阵法地线提醒着季念昭,鬼物还未离去。
只是风越来越大,狼嚎也越来越近,不知道神像将从哪个方向袭来。
天上星子稀少,就算户外,光本也不大明亮。季念昭忽然感到头上传来威压,一抹巨型黑影将星月遮挡严实。
剑尖一挑,弯腰往前滑地。
堪堪避过这一击。
无数双人影却从开膛破肚的泥壳里钻出,血水飞溅季念昭半张脸。黑影俯冲而下,个个锋如利羽箭,直插射来。
活尸一拥而上,缠住四肢,往不同方向拉扯,想要将季念昭活生生扯烂成几块。
鬼气疯狂往这具本就虚弱空乏的躯体里倒灌。
他四肢沉重如灌铅,终于匍匐在地,血点斑驳,从嘴里呕得满地都是。
“这位小友,你速离开此地,去山下镇上找一位叫沈期的修士。就说他师尊被阎罗殿缠住了。”
季念昭呸出混杂血腥的口水,远远冲老翁扬声。
他咬牙再次爬起。
眼见神像向自己面门压来。
一柄剑正巧插入神塑额心,泥块呈蛛网皲裂。
鬼魔尖叫着消亡了。
周围所有的声音突然停歇,冤魂哭诉的索命声,老翁的哀嚎声,全都不知觉间消散。
“师尊。”这声音含笑。
说话那人满脸轻松,并无几分敬意。
他带着锥帽,一手扣在剑柄上,路过季念昭时,有意拉下,露出一张英气的面孔。
沈期从前是个武将,却偏生长一张很讨姑娘家喜欢的脸,很是桀骜自得,也无外乎这人有许多段广为人知的风流韵事。
只是季念昭难免想吐槽一番,大半夜带帽子,不知他们俩是不想给谁看?鬼还贪图公子美色不成?
刚想说出口,又默默收回。
确实得防着色.欲熏心的女鬼。如若记得不错,沈期有一段情缘,那女方正是到了头七也不肯散的冤魂。
好一出人鬼情未了!女鬼情是有了,就是眼光不太好,不知道自己一眼相中的青年,正是过往南朝无人不知的头号大种马!
季念昭早忍了自己的好大徒们多时,也不差这一星半点。
他神色自若:“嗯。沈期,姜容。”
沈期先摘了幕离,这东西戴着进庙,若有鬼物从上方袭击,总归不太方便。沈期身后那个面目更清润的年轻人也跟着将幕离取了。
姜容先是将角落里的老翁扭过来,再细问季念昭:“师尊可有大碍?”
季念昭不答,只摆手。
姜容接着简单说了几句,沈期和他二人也是听闻奉贤阎罗殿之事,从城中一路打听而来,恰好入庙。
季念昭肯定道:“来得很及时。”
沈期径直往庙里迈,将碎像泥灰和尸堆都看了一遍,只一皱眉,呲鼻道:“这具,还有这具。这一整个神塑里的死人,都没有怨气停留的痕迹。比起血愿,更像是人为外伤捅杀的。”
“还有那具,颈子间的红痕明显,想必是从后方突袭,活活给勒死的。”
季念昭道:“不错,阎罗殿还算好解决,这种程度的一把火烧了也兴不起风浪。但藏尸的真凶恐怕另有其人。”
沈期笑了笑,方注意到季念昭嘴角挂着的血丝,眸子一怔,立刻严肃道:“师尊,发生了什么?你的旧伤犯了。”
他随即看向阎罗殿,目露狠厉:“这座鬼庙真该死,姜容,有火折子不?我现在就一把火烧了它。”
季念昭忙道:“烧是要烧的,还要去山下问些乡民,来庙间认认尸,总不能让他们死在荒野。”
至于剩下的话,季念昭顿了顿,着实说不出口,压根就不敢告诉这两人——我的伤啊,是和你们昔日同门的太子殿下打架,才又复发的。
而且这三个人的关系,有如针尖对麦芒。
谢尘钰不会对自己下死手,对他们就不一定了,毕竟那可是灭国的仇人,亲自率军踏平了南朝王宫。
作者有话要说:
逻辑线是严密且环环相扣的,热烈欢迎诸君在评论区自行推理,但请不要从后文跑到前面剧透!
喜欢别忘了收藏!╰(*?︶`*)╯会越来越刺激的,这才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