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连夜到城外莲华县走一遭,水图南未能从水氏莲华织坊里,得到理想的收获,今日下午刚回到城里的水氏织造总铺,恰巧信马带回安州的信。

水氏未遭灾的作坊不曾停工,眼下各处库存生丝即将用尽,原料补不上来,坊铺掌柜们聚在总铺议事厅,水图南去议事前,先在自己的公务室,看了大伯父水孔昭的回信。

“安州老爷怎么讲?”水氏织造三总务之一的沈其,无法从小东家疲惫的表情里看出任何端倪,只好上前一步开口询问。

沈其是陆栖月的人,水图南没必要隐瞒他,将信递过来,随后倒杯水喝,实话仅讲出两分:“虽然信上只字未提,但看得出来,大伯父心里,还在介意当年分家的事。”

安州并未遭灾,水孔昭有能力,借贷给侄女八万匹绸缎所需的生丝,但他找借口拒绝了,亲长一碗水端不平,给子女带来的伤害是终生的,他岂会轻易释怀。

“我还是想亲自去趟安州,见见大伯父。”水图南眉心轻蹙着,若有所思。

连月来,她在奔波劳累中瘦下起码五斤,脸颊明显凹进去,五官线条显出凌厉气,让人倍感疏离。

沈其一目十行看完回信,不赞同水图南的想法:“织造里外离不了您主持大局,退一步讲,现在外面到处犯流寇,安州距此路途遥远,实在是不安全,小东家想想,有没有谁能代您前往?”

安州大伯父的拒绝,在水图南的意料之中,她对沈其实话实说道:“我本来,是想让王膘总务,代我去往安州的。”

“王总务确实是最佳人选,”沈其非常赞同,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顺着胡须道:“王总务和安州老爷的交情不错,既是少年同窗,又有当年同在作坊打拼的情份,王总务和德老爷,也有那样层关系在,若小东家派王总务去安州,说服安州老爷应该不会太难的。”

水图南望着沈其,微不可查地摇下头:“但是现在,王总务的妹妹,怀小孩了。”

沈其的表情,出现瞬间僵硬,他已晓得王膘的妹妹怀了男胎,但没想到小东家会这样当面讲出来。

王膘的妹妹,是水德音的妾王嫖,如果王嫖怀的是女胎,那么水家现有的权力构架不会受到影响,但如果反之,那么水氏织造真正的拥有者水德音,便绝不会再老老实实让女儿帮他打理家业。

水氏织造此次遭遇的困境,也正好为水德音收回掌舵大权,提供了有利条件。

小东家水图南为人谨慎,不是那种会讲闲话的,她此刻特意提起这件事,这是说明小东家准备采取什么行动了?

差不多整个江宁商行都知道,生儿子是水德音的执念。

水老爷年年捐钱做善事,修桥铺路,资助贫苦,救济孤寡,为三清建金顶,给菩萨镀金身,所求不是水氏织造生意兴隆,不是水氏一门家宅平安,不是堂上老母长寿无疆,也不是病弱发妻安康无虞。

老爷仅有的愿望,是得一子以传家业。

水德音私下里想儿子几乎要想疯了,给大女取名“图男”——被他夫人陆栖月强行改为“图南”、二女“盼儿”,三女“子群”,四女“君至”,五女“崇乾”,六女“艮临”。

最让人不耻的,是水老爷如此盼子,却在外面口口声声标榜,自己视儿与女无差别。

偏生他大女儿争气,自幼跟在母亲陆栖月身边学习,对从生丝到成匹售卖的每个环节都了如指掌,十四岁进入水氏织造,三年前接管东家大权,至今未在经营上堕亲长名声,给水德音赚足面子。

王嫖怀男胎,水氏织造,又要开始站队了么。

沈其按下心里话,仍旧坚持最初的观点:“小东家可否还有其他人选?安州老爷和这边,终究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遇到如此困难,他应该不会真的坐视不理。”

至于如何能让安州老爷水孔昭,放下旧日矛盾怨恨,与他的母亲水老太,以及弟弟水德音冰释前嫌,那是水图南的家事,沈其这个外人不好置喙。

水图南心里却清楚,哪有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大伯父之所以回信拒绝,正是出于在商言商的立场,而且目的非常清晰,那就是赚钱。

水孔昭之所以会拒绝,无非是觉得如此特殊情况下,水图南允诺给他的,那只比市价高一成半的借贷孳息,太少了些。

“不晓得沈总务,有否合适人选可以推荐?”水图南向沈其看过来,目光平静中带着果断。

这熟悉的目光,看得沈其心头轻轻一跳。

沈其做生意的年头,比水图南年纪还要大些,遇见过大风大浪,稳得住心神,迎着小东家的眼睛,尽量坦荡地回视。

他道:“在下的建议,也是派王膘总务去,事关重大,若是小东家实在拿不准,不妨回家听听夫人的建议。”

还是拿她当小孩看。

“我晓得了。”水图南脸上没什么表情,整理两下衣袖,道:“去议事厅吧,大家还在等的。”

随着小东家先一步迈出屋门,跟在她后面的沈其暗暗松出口气,不知为何,近来他愈发觉得,小东家内心里,并不信任这里的所有人。

水图南和陆栖月,以及与她祖母水老太的掌事风格皆不同,水老太集人议事,半日时间是起点,陆栖月议事也是一议半天,水图南集人议事却截然不同,至今创下的最长议事时间,只有一个半时辰。

即便水氏织造遇见如今的大麻烦,水图南集人议事依旧很简短,把最新情况拿出来讲讲,再听听各位坊掌柜和铺掌柜的安排,她从中协调安排,大家便抓紧时间该干嘛干嘛去。

议散后,几位坊铺掌柜没有立马离开,而是跟着沈其,进了沈其的公务室喝茶歇息——说白就是交换信息。

“要是安州那边,坚决不肯答应帮忙,”肥胖的中年男子,挺着肚子坐进圈椅,“我们的小东家,就真的要走投无路了。”

与他一茶几之隔坐下的,是个面庞黝黑的,矮个子中年男子。

男子倒出两杯茶,笑了下,嘴里的江宁调讲得软绵绵:“我们尽己所能就好了的,十五万匹生丝听着吓人吧啦,但真等船到桥头时,水家肯定有办法解决掉,”

说着朝斜对面寻问:“王总务,你讲是的吧?”

此刻,西洋钟指示的时辰变了,日光改变从窗户照进来的角度,落在斜对面的中年男人身上,他穿着绸缎袍,袍上面的花纹,跟着日光偏移而发生变化。

众人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的,是水氏织造顶贵顶贵的绸缎,绸缎上的绣花图案,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

这人正是水氏织造三大总务的第二位总务,水德音小妾王嫖的大二十岁的亲哥哥,王膘。

在几人的注视下,王膘不紧不慢喝口茶,放下茶杯时,与坐在他旁边的中年男子交换了下眼神。

中年男人点点头,不愠不火替主开腔道:“小东家前期把场子铺得太大,账线拉得过长,我们早劝过她,这件事上需要格外谨慎,但奈何不住年轻人心高气盛,事到如今,只能祈祷安州老爷,能看在他们水家血脉亲情的份上,伸手拉我们一把了。”

在坐都是老狐狸,谁也不比谁心眼少,书桌后的沈其,听出一些话外音,不动声色看向坐在东边的胖男人。

胖掌柜会意,故意啧嘴道:“这事讲来也有些奇怪,即便西边的七贤坝大决堤,冲塌管县和碑林县的基本盘,可我们水氏织造,做为江宁织造龙头,拼尽全力时,也不该凑不出来十五万匹生丝的。”

这话讲的不能再直白,连做为总务掌柜的沈其,都已看出生丝之事或许存在猫腻,那么掌舵水氏织造三年的水图南,难道就丝毫不曾察觉?

沈其提醒的是时候,王膘垂下眼皮,心想,若是水图南已经察觉到什么,那她又为何至今没有任何举动?生丝缺口已是迫在眉睫,水图南真的沉得住气?

还是说——

沈其让人讲这些话,只是在和水图南联手,来诈他的?

在王膘心思飞转时,这边的矮个子男子打圆场道:“如果前期,小东家没有把钱大规模投出建坊,想来十五万匹量的生丝,是绝对难不住我们的,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我们手里没钱,大家心里晓得的哦,眼下只要钱管够,哪里买不来十五万匹生丝?”

肥胖男子微微笑,软糯糯的江宁调让人听不出他是否是在和人争执:“说的倒是简单,我们水氏牛气吧,江州最大的织造商,三千台织机,昼夜两班织工不停干,每年织出二十五万匹便已经是极限,放眼整个国南,谁能一口气,给你提供出十五万匹的生丝来?就连临都的付雪妍,也只能赊给我们五万匹。”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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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客
连载中常文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