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靖安

“靖安受恩深重,藉皇上赐婚之幸略表孝心,也是公主应尽的本分,皇上万不可因此责难自个儿,伤了龙体。”

腊月飞雪的寒夜里,内监李进忠伏跪在暖阁内,听着头顶传来一声颓然的轻叹:“即便如此,朕到底不忍......”

“不忍”什么,梁元帝没有说完。

李进忠十分有眼色地止住话头,只轻声提醒天子更衣就寝,时辰已然不早了。

*

靖安公主府里还留着灯,偌大的府中冷冷清清,如云的仆从只伺候了半日,便被府上的主子遣散。

寒气袭人,一个低声啜泣的小姑娘朝内打开里间的门,又关上,却还扒在窗前不肯走。

外面冷,小丫头的手很快被冻僵了,她搓着手,不时往掌心里呵口热气,依旧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还泛着湿意的双眼仍然巴巴地望着打在窗纸上的侧影。

不久,里间的人推开窗,留出一道缝,丢出来个小暖炉,正落在她冷得发僵的手里。

小丫头乌夕紧紧捂着那炉子,手心热起来,连带着眼眶也发烫,哑着嗓音对那道窄小的缝隙哭求。

“公主,求您不要赶我,乌夕若是哪里不合公主的心意,您就罚我罢!别赶我走......”

“乌桁,照顾好妹妹。”里间的人声音大了些,话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是,主子。”

立在游廊下的近卫咽下一口苦酒,不由分说地叫走了乌夕。

乌夕不敢再多言,每次公主让哥哥来收拾她,就表明她已经生气了。

“哥,公主是生气了吗?”乌夕拽紧了哥哥的袖边,一边走一边回头。

乌桁拎着酒壶的手不断收紧,可走路还稳稳当当:“没有,她只是在同你作别。”

她遣散梁元帝赏的仆从和自己的贴身侍卫,独留孤身一人,只因此去凶险,或不能得见天日,何必害了他人性命。

门外的两兄妹走远了,门里的人才木然地抬起眼,看着镜中面容清丽的自己。

沈缇意浑浑噩噩地记起来,父皇赐给她的封号叫做靖安,靖乱安民,本是个好寓意——

如果不是让她堂堂一国帝姬下嫁反贼为妾、皇族女眷做陪嫁的话。

大梁建国一百余年,她父皇登基伊始,国力渐衰。

从乾元九年算起,一连三年都在打仗,十二年冬,大梁还是放弃了抵抗。

如今赔给反贼的,从金银财宝、珍稀玉石变作了后宫娇弱的女人。

梁元帝是个软骨头,她毋宁死也不愿受辱。

可同行的还有当今皇后、她的娘亲姜妤,她不能就这样一死了之。

她没有辜负娘亲,从小一路夺得头筹,甚至由昭武将军亲自教导,是真正带过兵、打过仗的皇女,比沈璩那几个儿子争气得多,也因此颇受沈璩喜爱。

十多年的安稳日子,是娘亲姜妤给的。

所以至少,不能让姜妤死在她前头。

若她勇敢一些,若她能同宫中那些草包兄弟一决高下!

她和娘亲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沈缇意攥紧了拳,又松开,心口猛跳起来,喉中仿若强塞入一团锦缎般噎塞。

她眼中的不甘与屈辱交织着奔涌,硬生生逼出来两道细长的泪痕。

眼泪滚烫地砸在沈缇意的手背,这位带兵突围时都不曾慌乱的少女,还是被命运毫不费力地逗弄、摧毁。

*

沈缇意独自坐在反贼头目的车舆中,后面的花轿里坐着一干低声抽泣的女眷。

反贼陈敬尤骑着高头大马,跟在轿厢旁。

倏地,他一把掀起轿帘,用冰凉的刀柄轻浮地挑起沈缇意的下颏:“那日我差点死在你剑下,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看她不答,陈敬尤蓦地咧开嘴角:“公主,你还是太心软,不懂得放虎归山的道理,我这样的虎,是惯会扑人的。”

话毕,陈敬尤松开了轿帘,放声大喝道:“众弟兄们,今日难得开荤,这些细皮嫩肉的娘们按功论赏,谁手脚慢了,就委屈些耍破鞋!”

马车外的男人们附和着,一同狞笑起来。

沈缇意听见后方的抽泣声更大了些,她脸上倒是没有明显的神情,只有一种风浪过后的漠然。

陈敬尤话音刚落,马车也正好抵达,随行的男人皆纵身下马,抢到马车跟前,将里面的女眷一个个往外扯。

沈缇意不动则已,马车一停下,她立即摘下头上碍事的凤冠,抽出藏在坐褥下的长剑,两脚一点,跃下了马车。

争抢女人的反贼不及细看,沈缇意长剑挺出,向其胸口疾刺,两三个人躲闪不及,心口的污血喷了跟前的女眷满头满脸,那人身子晃了晃,仰面倒地。

等在场众人反应过来,陈敬尤一声轻叱,寒光闪过,已拔刀在手,唰的一刀,便向沈缇意砍去,招式沉稳老辣。

沈缇意举剑格挡,当啷一响,两人手臂俱是一震。

沈缇意手中长剑翻转,倏地刺出,剑影如飞霜般散开来,直刺对方双目,陈敬尤矮身闪避,却被沈缇意骤然绕至后方。

声东击西——陈敬尤暗叫不好,果然顿时背心一麻,已被她用剑柄撞了穴道,手上的刀脱力掉落。

沈缇意不欲恋战,只刺了陈敬尤双膝一剑,令他暂且无法动作,便断然朝女眷大喝道:“想活命就快逃!”

她这几剑下来,足以威慑在场的反贼。女人们愣了愣,便合力拽开纠缠的大汉,相携着四散逃开。

那些女眷里,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皇亲的掌上明珠,甚至还有曾经得过圣宠、欺压过沈缇意母女俩的妃嫔,到头来也只落得这么个境地。

沈缇意环视四周,在无声后退的人堆里寻到了她娘亲。

她疾奔到马旁,跃上马背,等不及解开缰绳,挥剑便割断了绳索,驾马到娘亲身旁,小心扶她上马,而后双腿力夹马腹,纵马向外疾驰而去。

陈敬尤死死盯着沈缇意动作,不由怒火中烧,他忍着痛意,朝四周被沈缇意唬得呆立半晌的手下大骂:“还不快追!一个丫头片子能把你们吓得尿□□,把她给我带回来,死活不论!”

沈缇意坐在娘亲姜妤身后,手执缰绳,回头看身后的追兵。

她扬起马鞭,在空中落下一响,胯下战马仰首嘶鸣,循着大道冲了出去。她双腿又猛地一合,马蹄翻腾,直闯出众人包围,不消片刻,便将后面的追兵远远抛离。

可惜好景不长,约莫跑出十里路后,没有得到休息的马匹便不堪重负,无论如何催促也不肯前进。

反贼的追兵来了一拨又一拨,不比沈缇意,他们的马是新换的,追上沈缇意绰绰有余。

不久就要被追上,沈缇意率先下马,又将娘亲姜妤扶下来,抢先道:“娘,我已经安排了乌桁在申城接应。他们要杀的是我,你快些走,不然我到死也不会安心。”

“缇意......”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姜妤抹掉模糊视线的泪水,想最后看清她可怜的女儿。

她明白,如果她执意留在这里,只会成为沈缇意的累赘,沈缇意为她做的一切必将前功尽弃。

女儿舍命救自己,是盼着她安好,她能为沈缇意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不让她抱憾而终。

沈缇意一路看着娘亲频频回头又终于远去,她闭了闭眼,迎着那百余人马,握紧了手中的剑,那股与生俱来的傲气依然在支撑着她。

逆贼一窝蜂涌上来,他们的脸是模糊的,一如今日不见天光的黄昏。

沈缇意已经杀红了眼,敌寇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地,她也好不到哪去,身上已经破了好几个巴掌大的血窟窿,历经半个时辰的合力围攻之后,沈缇意已经被混杂的血污糊得睁不开眼,她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剑尖点地,躯体无力地攀着剑身滑落。

“咳......”最后一柄利刃终于穿透了她的心脉,沈缇意咳出一口热血,在一片昏暗的视野里缓缓合上了眼。

一切都结束了,沈缇意的人生遗憾落幕。

她的脸朝着申城所在,那是姜妤余生的归处。

*

“疼......”

沈缇意神情痛苦地呢喃,她下意识抬手覆上自己的心口,听见耳边倏地钻进几声模糊的呼唤,声量越来越大,愈发清晰。

“公主,公主——”乌夕急得直摇沈缇意的肩膀,“再不醒来时辰便要耽误了!”

沈缇意猛一睁眼,眼中的戾气未减,猝然对上乌夕清澈的目光。

“公主?”小丫头吓了一大跳,退后几步,不敢再放肆,嗫嚅道:“皇后娘娘在曲荷园设的宴只剩一个时辰便要开始了。”

沈缇意定神认出乌夕,已是一惊,这会儿听到“皇后娘娘”四字,更觉骇然。

心绪震动之下,她一倾身才觉出身上并无衣物蔽体,此刻她终于真正打量起周遭。

此处原是梁元帝沈璩特赐与她的汤泉,汤池内外以莹澈如玉的白石铺砌,池边修筑了几道石阶,一级一级降下水中,供使用之人出入,温热的汤泉水汽氤氲,能把人的骨头泡酥。

沈缇意心念微动,眸中的杀意已经完全收敛,状似不经意般问道:“我今年的生辰还有多久?”

乌夕听她的口气与平日无异,才松了一口气,回道:“公主还有两月行及笄礼。”

年方十五......她竟然真的回来了。

虽然不知扭转乾坤的代价是什么,但她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十五岁——那么如今是乾元九年,距离她被送往陈敬尤手上还有三年时间。

沈缇意脑中浮现出陈敬尤凶恶轻蔑的脸。

凡人纵然难逃一死,也不该是这般结局。

对她来说,三年对付一个陈敬尤,足够了。

前世她一直对朝堂之事上心,穿戴好衣物后,沈缇意又问了具体的日子,并且从乌桁那里得知了近况,便立即心生一计。

“寻个由头向母后告病,”姜妤一向宠她,想必不会追究。沈缇意扫了一眼乌夕送来的双蝶云形千水裙,须臾便有了决断,“将那套香色朝服取来,我要去一趟宣德殿。”

眼下方至辰时,离百官下朝还有一个时辰,机不可失,她今日必须好好表现。

第1章 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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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回来的小皇帝决定禅位
连载中饮用纯净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