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庄周梦蝶

宋星言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她大约能感受到母亲们的私语,而后一双手贴了贴她的脸颊,给她盖上了被子。

梦境由此开始。

无数重重叠叠的人影,熟悉的,不熟悉的,言语潮水般涌来,男的,女的,各式各样,她使劲竖起耳朵去听,去拨开人群,试图找到她想找的。

可是她想找什么呢?

宋星言想不起来。

她漫无目的地走,一个个面孔从她眼前掠过,起初是模糊的,而后逐渐变得清晰,直直撞到她的眼前,似乎拼了命要叫她记住,叫她想起来,可周围的一切却是恍惚的,混沌的,灰蒙蒙的,水一般晃,她浑身上下都湿漉漉,低下头,连病号服也黏在皮肤上。

怎么是病号服呢?宋星言愣住。

明明应该只是个梦而已。心脏的跳动却忽然坠了铅铁一般,重重的,慢慢的,每一下挣扎的起落都叫宋星言痛得发抖。

那流水般晃动的回廊终于停住。

她远远看见一个人倚在病床上。

宋星言想要走过去,于是病床立刻来到她的面前。

这确实是个梦。潜意识里以上帝视角看着这一切的,正在昏睡的宋星言内心失笑。

而后她就笑不出来了。

她看清了病床上的那个人。

瘦弱,苍白,干枯。穿在宋星言身上合身妥帖的病号服,穿在那个人身上就仿佛一块巨大的遮布,将人细小的身体整个罩住。其露出的手腕上,血管几不可见,针痕显眼,反复使用的医用胶布甚至在其手腕上留下不少还未除尽的斑驳。

而当她抬起头时,脖颈处那苍白肤色下,因□□瘦弱而异常凸出的血管正以微小却肉眼可见的力度弹跳着,将一波又一波维持生命的养分送进心脏。

没错,是心脏。即使在巨大的病号服的包裹下,仍然无法掩盖的,被数条导联线连着电极片贴上胸口监听着的心脏。

当人们注意到这点时,一切就忽然变化了。

于是那个人并不是那个人,而是一个巨大的,保存这心脏的容器,如若那一天这心脏停止了,容器理所当然也将被舍弃。

那个人当然也看清了宋星言。

她的欣喜很坦然,仿佛习以为常,露出个宋星言熟悉无比的笑容。

她说:“好久不见啊,宋星言。”

梦境?不,大约是是记忆。

那些或模糊或清晰的人影,嘈杂的声音,雨后退潮般闪去的景象。那是宋星言在人生有记忆的前些年里常常梦见,反复想起的记忆。

关于过去的记忆。关于从前,关于......她的上一世。

瘦弱,苍白,干枯的,上一世。

宋星言靠着床沿倒下,此时的空间又发生变化,她们正在一间不甚宽敞的病房里,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叫她熟悉万分。滴滴答答的仪器,高低不平的桌板,堆放药盒的柜台,小轮椅放在角落里,而角落旁边就是小小的厕所连着洗浴间。

单人单间,其实条件还算不错。何况她的病床还正对着窗。

一扇没有遮挡的,可以直视不远处机场跑道的窗。

“有点吵。”宋星言揉揉耳朵。

“吵点好。”那个人说。

“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宋星言说,“这是你第一次和我说话 。”

之前的梦境都是宋星言以上帝视角看着对方的生活,她仿佛一个半透明的幽灵,守在一边默默注视这人的一切,无法说话,也无法被人看见,只随着对方的视角来观察逐渐展开的,并不算大的世界。

而她们却从未如现在这般交流过。

“是吗?”苍白的病人低下头,与仰面躺在她脚边的宋星言对视个正着:“你很想我?”

“有一点儿。”宋星言说,“不能说想,应该说.....”

“你有一点寂寞。”

“我有一点寂寞。”

几乎一模一样,却略有不同的两道嗓音,在病房里重叠。

宋星言有些惊讶,那人却只是笑:“我就是你,不是吗?”

“.....倒也是。”宋星言欣然接受。

“也不是。”那个自己掀开了被子,颤巍巍爬下床,走到窗边。

“你已经开始觉得飞起的起落轰鸣太吵了,宋星言。”

这话说得落寞,宋星言几乎立刻感到心虚,又或者是愧疚,仿佛有盐水浸到心里,叫她的心脏一阵阵发麻。

“不,我只是......”

“你不需要对我解释什么。”

梦里的病人正看着窗外,宋星言坐在床上,也朝那看。蓝天澄澈,草地广博,偶见几棵绿树立下,叶片不动,是晴朗无风的好天气。

适合起飞。

而那片机场确实繁忙着,轰鸣不断,在天际留下一道又一道航迹云。

宋星言忽然有些气馁,也站起身,走到那人身后,往用来待客的小沙发上坐下。

“你们都爱说这样的话。”

“你也这样,岑霄也这样。”

宋星言很痛苦,自从这些梦叫她逐渐想起那些似是而非的过去,这来自过去的痛苦便一日更甚一日。她痛苦,却无法与人分享,哪些压在心头的记忆如同船锚,将她永久地禁锢在一个早已废弃的港口,守着一片再无人踏足的海域。

而当她再次从梦中见到这个自己,她的大概终于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对象。

背对着她的人转过身。

“宋星言,你已经和我不一样了。”

她低低地叹息。

无用的过去只不过是一片废墟。

“你为什么总要想着一片废墟呢。”

宋星言自己也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为何时隔多年,自己重又梦见这些。

“我总觉得,我应该记着。”她捂住头,使劲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我想起很多事,又好像忘记了更多。”

可当她想去寻找时,那个梦就消失了。

连同梦里的这个虚弱的自己。

沙发另侧突然一沉。宋星言知道是她坐了下来。

须臾间,那人将一部手机递到她的面前。

“或许,你想看的是这个。”

《漫游》

——第三千八百六十章——

——关于岑霄——

不止脑袋,宋星言感觉自己的心脏也更痛了。

但宋星言仍然读了下去。

“我很喜欢岑霄。”那个人却突然不再惜字如金了,一屁股坐在宋星言的身边,开始自顾自说话。

“说实话,我一开始没想到我能看下去这本书,什么超级傻叉后宫文啊......只不过开后宫的人从男的变成了女性Alpha......”

“岑霄老婆真的很可怜哎,被男女主联手整成那样,说真的当初你看见这些情节的时候你不生气吗?”

“反正我气死了。”

“我追了这本破书快十年了,三千多章的臭狗屎,又烂又长,明明是是冲着大女主才入坑,结果这个女主后期被傻叉男作者写得就像男人附体......”

“岑霄总在力挽狂澜,然后被击倒,站起来,再被击倒,再站起来。”

“她那么努力,那么地...聪明,她甚至光明磊落得根本不像一个反派。”

“你说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只是想为家人求一个公正。她只是想活。”

宋星言感觉眼前一阵阵发晕。

“唉。还是很喜欢我岑霄老婆。”对方说,“可惜我注定死太早,看不到后续,我的岑霄老婆也注定死太早,看不到后续。”

“宋星言啊。”她拍拍宋星言的肩膀,“时不待我啊。”

时不待我。

又是时不待我。

那待我的时到底在哪里呢?难道有那么一刻,时间会停下来帮我一把吗?

手机从宋星言的掌心滑落,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另一只手使劲攥紧了胸口,活鱼出水一般大喘气,又仿佛快要溺毙的人,使劲想抓住一线生机。

“痛吗?”身边的人忽然又恢复了一开始那冷淡的,半死不活的样子。

“我常常这样痛。”

“而你不会了,宋星言。”

宋星言是健康的,强壮的,她甚至可以飞到高高的天上。

她甚至已经飞到高高的天上。

“我很感激你,宋星言。”那人蹲下身,抚上宋星言的后背,用力,而更用力地抚过她脊骨。

“我也很感谢命运。”

“感谢命运让你有重新活一次的机会,感谢命运让你如此健康,感谢命运让你遇见岑霄。”

她没有说我,没有说我们。

她的每一句话都在说,宋星言,都在说,你。

她是如此清晰地将宋星言与自己剖分开来。

心脏终于不痛了。

宋星言重又抬起头,那些原本腌渍着心脏的盐水,此时此刻正源源不断顺着宋星言的眼角流出来。

她想起来了,她想。她终于想起她忘记了什么。

“当我孤独,无助,为这苍白无力的人生苦痛的时候。”那个人说,“是岑霄支撑了我十年。”

是书本里的角色,是纸片人,是没有生命的文字,是她的臆想。

后来或许变成了图画,变成了会动会说话的影像,变成了另外一种形式的存在。

“可那些都不是真的。”

“我想要一个真的,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岑霄。”

那个人说:“没有人理解。她们只当我病了太久,精神困顿。”

“可你应该明白。”

“你就是为了这而存在的。”

她将手机捡起,很是小心翼翼地抚去了那上面的灰尘。

“你应当救她。”

“你应当不顾一切去爱她。”

“因为你早就爱上她了,宋星言。”

在过往的无数个日夜里,在那些虚实不清的梦境里,在回忆里,在一本又一本厚厚的铅字里,在这一世,在上一世。

宋星言的眼泪仍然在流。

那些破碎的,痛苦的,令她犹豫不决的记忆,仿佛在这一刻终于得以补全,拼上了缺失已久的那块拼图。

那些她不敢深究的,终究还是被送到她的面前。

“不要担忧过去,也不要担忧将来。”

病人终于重新露出点笑容,掂了掂手机:“这东西太旧了,该换个新的。”

金属坠地,屏幕碎裂,那显着字的玻璃似乎变成小小的蝴蝶,活过来,飞起来。

“时机只有被抓住的时候,才能叫做时机。”

宋星言站起来。

她现在有些难为情,关于自己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还在前世的自己面前哭出来这件事。

“你......谢谢你。”

“真有礼貌。”对方的语气这时候又变得像个到处找茬的孩子,“我就勉强收下吧。”

“那个.....我以后还能梦见你吗?”宋星言问她。

她又靠着窗看天去了:“谁知道呢?或许可以,或许不行,或许很快,或许很久。”

“又或许,其实这是我的梦呢?”

面对着宋星言的只有后脑勺,可她却能奇妙得感应到对方的愉悦。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宋星言皱眉:“可你不就是我,我不就是你吗?”

那后脑勺幅度很大的摇了摇。

“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沉默的停顿。大概是引文举典的效果实在不佳,那后脑勺晃动得也急躁起来。

“你到底还要我说多少遍,你现在是宋星言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宋星言终于想起这件事。

她似乎从未在梦里见过,或者听到对方的名字,她也半点想不起来,即使那曾经也是她自己的名字。

“无所谓了。”

那人的声音变得遥远又空旷,似乎随风而逝。

宋星言发觉周围的场景又开始流动,她距离那人越来越远起来。她着急起来,想追去,腰腹和小腿的疼痛却突如其来,将她击倒在原地。

“你不用记得我叫什么,而只需要记得,你是宋星言,你叫做宋星言。”

“你只需要记住这个名字。”

“记住现在。”

“你有健康的身体,爱你如命的双亲,肝胆相照的朋友,有大好的前途。”

“你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去爱岑霄。”

“过去的都过去了,而现在才是将来。”

“如果有机会,再见,宋星言。”

身体越来越轻盈,可那疼痛感却越发充实,宋星言能感到腹部火辣辣的,而小腿也宛若断裂。

宋星言睁开了眼睛。

天已经亮了。

“故作玄虚。”

恢复了神智的宋星言这样吐槽,却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莫名其妙地空虚。看来她还是需要很多的时间来接受。

接受这个梦,接受过去,接受.....接受她看见的那篇故事。

很热,宋星言伸手出去,想把空调关掉,却摸了个空,只将床头柜上的闹钟扫到了地上。精神回笼,宋星言这才想起这不是联合大的宿舍。

她已经回家了。

而身体的疼痛欲裂。

昨天回来得太晚,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恐怕连被子都是妈咪给她盖上的。

宋星言敏锐地掀开被子查看了一番。

还好,还好衣服并没有换。

怪不得这样热。

她克制着力道,怕拉到伤口引起不必要的疼痛,小小幅度地伸着懒腰翻了个身。

然后就被笑眯眯立在门口的路悠吓了一跳。

“妈咪!”

宋星言将头重新埋在被子里,深吸一口气,闷闷地笑起来:“大早上的,吓我一跳。”

“你来了怎么不喊我呀。”

“哎呀,不好意思!”女人一边道歉一边走进来,十分熟络地隔着被子轻轻打了下宋星言的大腿,往床边坐下来:“妈咪看你睡得香,瞧了半天也不好打搅你。”

“有什么好不好的,你叫我起床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宋星言裹着被子,只露出个脑袋,毛毛虫一样,将自己滚到了她亲亲爱爱妈咪的腿边上。

“妈咪好久没见你了嘛。”路悠怜爱地摸摸女儿的脸,“总想趁你睡觉多多看你几眼。”

“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突然就又走了。”

“妈咪——”宋星言撒娇,把脑袋枕到路悠的大腿上,“我能在家呆半年呢这次。”

“妈咪知道。”路悠低头,给了宋星言的脑袋一个亲亲,不像在对待已经成年的Alpha女儿,倒是像在对待什么还在襁褓里的小朋友。

宋星言内心腹诽,有些害羞,扭头一想,自己现在确实是还在襁褓里。

就是这个襁褓有些过于大了。

但她才不管,又心安理得的和路悠黏糊起来。

“妈妈呢?”宋星言黏着路悠问。

“在下面吃早饭呢。今天是周六,她不用去公司,所以也起得晚了些。”

“倒是难得。”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好不容易回趟家,她要是这个时候还敢去公司,我才要骂骂她呢。”

路悠完全向着女儿,表情一派神气。

“妈咪说得对!”路悠笑嘻嘻的,又缩了缩,将头发给路悠玩,“今天有什么好吃的啊?”

“虾饺,小笼包,还有皮蛋瘦肉粥,都是你爱吃的。”

“好耶。”

路悠见宋星言开心,自己也开心很多,终于将好女儿颇有些重量的脑袋从腿上挪回枕头上。

“那你收拾收拾洗漱换衣服,然后下楼吃饭吧。”

“别着急,慢慢来,妈咪等你。”

“好哦。”

宋星言掀开被子,又抱上去和路悠说了一会话,这才放手,打了个招呼,去卫生间洗漱。

路悠却在走出房间后又杀了个回马枪:“忘记和你说了,霄霄也来我们家了。”

“现在就在楼下等着呢。”

当真是好漂亮的一个回马枪。

刚刚锁上卫生间的大门,脱掉睡衣揭开纱布准备自己给自己换药的宋星言小手一抖,半瓶酒精就这样直接落到了伤口上。

“唔——嗷————!!!!!”

宋星言在梦外也终于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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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想行星
连载中和光同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