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魔

你在这儿琢磨他的时候,他那儿也有“人”在琢磨你。

邻屋的门关上之后,景象就变了,那简陋屋舍内忽然拉出一条通路,通路尽头,一人笑嘻嘻地款步而来,周身喜气洋洋,见到但生,疾走几步上前搭住他肩膊,附耳问他:你那千年大劫如何呀?上回从降山过,我见他走得狼狈,便就捎他一程,这般人情,自然要记到你账上。前次朝你讨的那样东西,何时能送我?

但生甩开它手,沉着脸绕过它去。

哟呵!你牛气啥呢?我便是你,你便是我,若不是你动了邪心思,怎会有我?天道如何会养出隔邻那个“千年大劫”?

但生的心魔与他截然不同,从样貌到脾性,天差地别。

我说,天道当真促狭,怎的养出这么一号人物配你?若是女娘便罢了,偏生是个男子!啧啧!好看倒是好看了,不至于下不去嘴……

但生一把叉起它,往虚空深处狠摔!

摔倒是没摔着,不过唬一大跳,那心魔从芝兰玉树的美男子变回了三寸长的小豆丁,又被但生下了禁制,一时半会儿变不回原来那张让它得意的皮相了。

啐!狠心贼!看你能扮好人到几时!活该你挨这千年情劫!杀千刀的!挨不过,痛死你!

但生冷眉冷眼,冷冷盯它,它倒不怕,还要聒噪:呸!假道学!谁家渡情劫不走风月的?!只你定力十足是吧?瞧你馋的那样儿!

心魔与本身相连,本身心念一动,心魔那儿瞬时感应。心魔作为本身映照,有点儿什么动静,本身这边也是即刻了然。正是谁也瞒不过谁。

它说他馋,大约是真的。心魔虽则性情浪谑,却从不打诳语。这馋从天道降下劫数那天便已开始,在他自身尚不肯认的时候,已然生发壮大,无从扼止。所谓千年大劫,九天上下,不论神魔,非经此劫不能大成。劫数何时到来,无从知晓,只知天道循环,劫数应天而生,天生天杀,谁也逃不过。如此说来,但生馋你是应当的,你这劫数,每一处都生在了他的疼痒上,若非如此,怎能叫“劫”。对着你,他心里一头抵忤,一头又不舍。抵忤是因为你超脱了他千万年来掌控的所有物事,与他惯于将万事万物紧紧攥在手心的脾性相悖,让他警觉提防;不舍是因为他自知心中所爱便是如你这般,温柔简默,如水化生。千万年间,世事往还,他在幽冥地底统御万魔时,不是没有描想过渴念之人,但都止于一闪念,闪念生灭,如同昙花开落,都只在一瞬。当年与他同时出世的神或魔,大多都已历经此劫,只他还如止水一般毫无动静,诸天不免纳罕——难不成他是天数之中,唯一的漏网之鱼?

可惜啊,天道终究没饶过他,姗姗来迟的千年大劫,到底还是要来。这凭空生发出的“劫数”,眉梢眼角,一颦一笑,全照着他喜好来,生是让他“在劫难逃”。

这样反复且矛盾的心思,被那心魔踩了“痛脚”,但生恼得很,只不过没奈何,他也杀不掉它,顶多能把它打走,或是将它封禁个一时半时的,眼不见心不烦。

才挨了一顿摔,那心魔还要奶声奶气地口出恶言,节藕似的短短手臂指天划地:老子引颈盼着瞧你那“千年大劫”一眼,脖子都盼长了,这才从地底出来,还做了两趟好事,未料你个杀千刀的不给好脸也就罢了,还出手揍人的?!呸!走着瞧!你要还不把他吃进肚,总有你悔的那天!别总以为天上地底唯你独尊!别总以为只要你在,便没有旁的东西敢沾惹他!你馋,别的东西就不馋了么?!“情劫”可都是“香饵”,天上地下,蠢物何止千万,总有那不知死的要来吃他一口!几日前发生的那一件事,你不知道?!当时我若不出手,那条蛇未必就不出手!她出了手,你那劫数便要被她拖回窝去,这时说不定崽儿都下了几窝了!

但生一掌将它拍飞。它摔了个七荤八素,还要挣扎起来骂他:你当我想浪费吐沫呀?!还不是怕你散灭,带累了我!这花花世界我还没看够呢,才不要随你一同死毬!

它边骂边跳脚,越骂越来气——榆木疙瘩不开窍!你要真想护住他,就得顺着天道来,该走风月时走风月,着紧将他吃干抹净!你不吃,让别的劳什子吃去,你这劫渡不过去,还是死毬!再不行,还有最后一招,一刀把他杀了,各自干净,顶多打回地底,从头来过!

心魔说的,但生不是没有想过,劫数初成之时,你还是个婴孩,那时动手将一切抹去,似乎还来得及,天道要罚,那便让它罚去吧。可后来他知道了,事情远没有设想中这样简单。情劫出世是天道定数,反了定数,后边一样还要有定数,杀多少,来多少。越杀,历劫的时日越长,受的苦处越多。如此,还要杀么?

他定意不杀,留你到现如今。这些年来,他在幽冥地底偶尔透过设在人间的镜鉴看你一眼,时日长了,极偶然地,他对你,会有颇为微妙且不能言说的疼怜。那情愫就如同严冬里蛰伏待春日的藤一般,一点点伸出它稚弱的芽儿,慢慢将他裹住。任何从外边扎进心里的物事,都是会让人疼的。且疼且痒,才是劫。你哪里知道他的疼痒已经系在了自己身上呢?你们隔着天渊,你甚至都不曾见过他一面。

怎么?你舍不得啊?舍不得就下手哇!你以为你手底下的人跟你都是一条心么?就没有当面奉承背后插刀的?

心魔张牙舞爪,且骂且躲:我看你身边那个老东西就不是个好东西!一个劲儿地拦着,不让你与你那劫数走风月,说是为你好,屁的为你好!也不想想,似你这样的万年寡汉,好不容易得天道“赏”一次情劫,那是容易的么?!

但生这回真怒了,一拳将它擂倒,扔死狗一般扔回地底,又把地底封牢了,不让它出来。

心魔心性激越,爱发牢骚,还爱走偏锋,但它所言,句句是真。

你这天劫已然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香味儿散出去,馋你的可不止是“人”,但生跟进跟出地跟着你,就是因为他知道这当中的绝险之处。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长久之计,是心魔说的,将你“吃”落肚去。那他为何不动?若真要与你走风月,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你还能抗得过他么?他不动,大约是因为见过太多历劫殒身的前例。情劫难渡,谁人不知?千万年以来,也只有那么一位渡过去的。多少神魔堕入当中,为那“情劫”痴狂,肝肠寸断,甘愿修为尽废,殒命保他或她。情丝断后,堕入魔道的不知凡几,未堕魔道的,比如那仅有的一位渡过去的,也是一副槁木死灰的模样。他向来骄傲,绝不愿让自己堕落到那般不堪的境地。可大劫将至,余日无多,该拿你如何是好,他心中并无准主意。

要是不爱就好了。不爱便能够封心忍性,独善己身,说不定还能成全了你,你们各自均无挂碍。可惜还是动了心,心思一动,心念电转,业力便已埋下,除之不尽,无可奈何。

一切皆是宿命。宿命让他此时此刻成为但生,与你住隔邻,替你挡掉闻香而来的各样神魔妖怪。包括胭脂。

还得回到你出险的那个晚上,胭脂自以为已将那两“人”驱离,可保你安全无虞了,她就松开你,打算歇一歇再将你拖回窝去。还没等她缓过一口气,这浓稠黢黑的天色忽然被破开,月华升至中天,素白的月光照得地上一片白。胭脂直觉这月色来得不同寻常,她张眼一望,望见远处又来一人,还隔着好远便让她全身刀割斧凿似的疼,疼得忍不住了,便哀嚎出声,她直觉来人不好惹,还是走休!她卷起你,快快退避到远远处。胭脂在深山出世,天生天养,从未见过所谓的万魔之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依着本能避走。她想自家都这般识相了,对方也该上道些,不要追来。谁知竟不是。那人跟过来了。胭脂惶惶然,以为他要夺自家内丹,就一咬牙逼出原身,将整座山圈住,想把他吓退。不想他并不怕,如一块顽石般立在原地,要她把你交出来。她本性憨直,还不知怕——谁也不能和她抢你!既然你已将她送的鳞片收下,那便是定情了,她的人她要自己守!

那人见胭脂油盐不进,只会死硬颈,便就使个障眼法将你抢去,抢到了,再随手一个禁制下过去,把她定住,叫她知道好歹。

所以说,那天夜里,你是被那个“不速之客”送回来的。

胭脂不甘心,禁制解了之后就从远山游回来,谁想却再也进不去这栗园小村了。她还见到抢走你的那个人,心中暗忖,必定是这狠人用术法将栗园村围住,不让她进!

岂止是不让她进,但凡想着朝你伸手的,都进不来。

但生下的禁制,是他在禁制便强,与他一般强,神魔鬼怪,见者退避;他若不在,禁制稍弱,说不好那些修为高的大妖暗魔,就要短暂地突进来惹事。即便他在幽冥地底位高权重,到了人界,依然不能任意施为,因天道之下,六界分明,人界自有人界的规矩,规矩不能坏。如此说来,他跟进跟出地跟着你,也是顺理成章的。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花褪残红青杏小
连载中林擒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