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狗竹蜻蜓」

“不过这青春期的变化,有时候比这北浦岛的台风天来得都快。”

阿丽洗了两个杯子,语气却又一转,似是有些感慨,

“我妹和阿南小夏她们是高中同学,听她说啊,等高二暑假结束,三十四就回到学校乖乖上课嘞。整个人一下就变了,把那一头红毛染成了黑头发,烟也不抽了,架也不打了,也不整天晚上在街道外面瞎晃悠,就闷在屋子里学习看书。”

“后来呢?”游知榆擦着阿丽洗好的杯子,语气有点漫不经心,像是对这事有些好奇心,却又像只是配合着阿丽的倾诉欲顺着问一句。

“后来啊……”阿丽笑了一声,“三十四到底也还是个有学习天赋的,好好学了两年,给她阿婆争了口气,考了个顶好的大学,从我们这小县城考了出去,还找了个好单位,一毕业,头个月发工资,就给她阿婆买空调买彩电,有时候穿着西服西裤回来,路过港口的海鲜市场还捂着鼻子闻不惯嘞。”

游知榆抬了抬眉。

这阿丽虽说没有故意说桑斯南的坏话,但字里行间的语气,隐隐约约还是透露着对桑斯南的不满。似乎相比于以前那个“无恶不作的三十四”,她更不喜后来读了大学再回来的那个桑斯南。

不过还没等游知榆问,阿丽就撇了撇嘴,把原因说了出来,“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出去了闻不惯我们这海边上的鱼腥味也正常,也好多人家的大学生都这样。”

她叹了口气,“就是这三十四啊,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和周围的阿婆阿公打打招呼,一天天就待在家里不知道做些什么,有时候在路上遇见了她吧,我冲她笑,她还就低着头点一下,木着脸就走过了。”

说着,阿丽看了一眼游知榆。毕竟她也不知道这人和桑斯南关系到底近不近,要是在人面前说了不好听的话,她自己以后也难做。

但游知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反应,见她没继续往下说了,还微微抬了抬眉,“怎么不继续说了?”

不像是听了不高兴的表情。

阿丽瞬间松了口气,不过她自觉没说什么坏话,说的都是事实,只是不好听罢了。想到这里,她便继续说了起来,

“虽说三十四没礼数了点,但人还是个好的。我就是止不住为她可惜啊,好好一个985的大学生,回来就干个送酸奶的工作,你说这算什么事吧?虽说她阿婆在世的时候,也不指望她赚什么大钱,但好歹供出了一个大学生,现在做这送酸奶的工作,老张家那个高中毕业没读大学的儿子都不惜得做。我想着我和我妹吧,也算是被她家阿婆照顾了不少,至少她家门口那棵荔枝树每年结了果也会摘一箱冒尖的给我们家……”

“说远了,总之我就念着她阿婆这个情,碰见她就苦口婆心地劝她找个好工作,别在这小城里耽误好春光。但我每次一说她都走神走得厉害,完全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这不还是为她好吗,她要是不愿意听,表面工夫做好点不也不耽误事吗!”

阿丽越说越激动,还试图获得游知榆的认同,不过等她把话说完,却发现游知榆盯着手里的杯子,已经许久没说话。

“怎么了?”她问了一嘴。

游知榆回了神,冲她笑了笑,“不好意思阿丽姐,我刚刚走神了,你说什么来着?”

阿丽愣了愣。

游知榆又慢悠悠地把她手里的杯子拿下来,擦干净,倒扣在吧台的杯具收纳架里,似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那她是什么时候回来干送酸奶工作的?”

一个很漫不经心的问题,却让阿丽停顿了几秒,才含含糊糊地说,“今年三月,她阿婆去世之后。”

游知榆“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表情又淡了几分。

而阿丽只是嘟囔了一句“不会吧现在的大学生都那么矫情啊”,说完之后又跟着自己的话沉默了下去,好似是想起了那个给她送荔枝的阿婆,好似才意识到她从最开始忽略掉的这个问题。

——拼了命考出去成了985大学生的桑斯南,明明找到了个可以给阿婆买“高级电器”的好单位,却又在今年回来,甘愿成为一个凌晨起来送酸奶的酸奶工的……时间点。

在北京,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就算是在乐团,游知榆也见过已经演了几年主角的演员突然辞职回家乡,包了一片小龙虾田养殖小龙虾,夏忙冬闲,好不自在。

也有举着灯牌来接机的粉丝,兴奋地和她说自己辞职回家摆摊卖烧烤,以后要有自己的生活再也不用忍受四十岁油腻老板的pua了。

大部分被压缩在现代社会的高楼大厦里的人,光是听到她们做下的决定,都会在心里暗暗赞叹对方的勇气。

游知榆见过太多这样被伤痛裹挟许久、最终才下定决心义无反顾的人,也从未觉得这种决定,会浪费学历、工作职位和工作时间等这种“沉没成本”。

任何事情,只要试过了,就不算浪费。

就算这次试错,也会有换种方式继续试的勇气。在她这里,“试错成本”这个词语压根不存在。

但这是在北浦岛。

抛弃“出人头地”的工作和高昂的薪资,抛弃在外经营的一切,拘于这一片悬浮着泡沫的大海,会被“善意”地讨论,会被“恨铁不成钢”地劝诫,会被“苦口婆心”地质疑。

不管是突然兴起在这里开一家当地人不怎么消费的咖啡馆,还是当一个只在凌晨工作的送奶工,似乎都不该是“外地人”和“985大学生”要去做的事情。

而那些将这个难以做下的决定推波助澜的原因,那些深埋于心底很难说出口的原因,也很难被靠海吃海的北浦岛所理解,甚至会被视作为“矫情”。

但这里的人,也只是“好心”而已。

-

关于北浦岛上对她突然留下来做个送奶工的议论,桑斯南不是没有听到过,但从来没有听进去。

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还要和人交流呢?

她记得,某个蝉鸣汽笛此起彼伏的夏夜,她汗流浃背地背着田兰慧上坡,累得不行,不得不把田兰慧放在一棵倒在路边的树干上。

随意往下晃一眼,简直没有比这里视野更开阔的地方。月朗星疏,坡下一盏盏昏黄的灯像芝麻饼里的黄色芝麻,和港口海滩摇曳的篝火连成一片片。

潮湿温热的海风吹过来,吹得背脊上的汗凉了下去,她和旁边跛着腿的老阿婆坐在那截枯了的树干上,湿了颈下的发,一同晃悠着腿,举着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对瓶吹。

田兰慧一口气把橘子汽水咕噜咕噜地喝完,指着那一片似是在跳跃的篝火,比着手语问她,

“我以为你会问我,一个死老阿婆腿脚这么不方便,为什么硬要住在坡上,让你每天来来回回地背?”

她当时看着那一片火,橘子汽水不要命地往胸腔里灌,好像熄灭了身体里的那一道火。

喝完,她也比手语,“我也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愿意留下来每天接送你,也不愿意回南梧?”

田兰慧“啪”地一声,在她背上赏了个大巴掌,才比着手语,一字一句地强调,“因为你不安排好我,你阿婆做阿飘也不会放过你。”

她没回答桑斯南的问题。

但这两个问题都没什么意义。就像问她们屁股下面坐着的那半截树干,为什么要倒在这条路上一样;就像去问那家订了三个月酸奶但门口奶箱都装不下了的人明明都走了,明明只是打个电话的事,但还是不愿意退订来自北浦岛的酸奶一样。

没有答案。

又一个凌晨六点半,浅金色的海浪追到了岸边,港口的渔船一艘艘地窜了出去,在水波涟涟的海洋里用自己厚重的生命力努力跳跃,发出巨大的声响,掀开涛涛的海风。

沉睡着的北浦岛醒了过来。

桑斯南提前送完最后一瓶酸奶,凌晨懒洋洋的阳光倾洒在轰隆隆的机车上,热了她的半边脸,她掰了一下车前方的方镜,将有些刺眼那轮金日折射到了海平面去。

开了一路,在宽广的大马路上冒出一个人影,穿着白裙赤着脚的女人,慢慢悠悠地在被日光晒着的柏油路上走着,海风将她白色裙摆吹得扑簌簌作响,勾勒出女人柔软的曲线。

车开过去的时候,桑斯南看清了女人的脸,骑行的速度好似被放慢,漂亮的侧脸在金光辉映下好似被精心雕刻的艺术品。

是游知榆。

桑斯南犹豫着抿了唇,还是没松开油门,就这么开了出去,她不是会停下车来和认识的人打招呼的性格,更何况,她和游知榆也才碰过几次面。

巨大的风掀乱游知榆的发。

她抬了头,看到那台轰隆隆的机车从她身边路过,骑着机车的人穿着淡蓝色的衬衫和白色短裤,背影纤瘦,曲线优越,头发被海浪掀得飘扬起来。

机车越开越远。

她眯了眯眼,良久,收回视线,看旁边大海浮着泡沫的汹涌海浪打在礁石上。

海浪声音汹涌,泛着滚儿,但没过多久,那阵轰隆隆的机车声又跑了回来,带着一阵惊天动地的风,停在了她旁边,轰隆隆的声音消失,机车熄了火。

她望过去。

开过去又开回来的桑斯南就停在她旁边,停在蓝色海岸线前面,看了一眼她手中拎着的高跟鞋,鞋跟断了半截。

“你鞋坏了?”戴着头盔的人有些犹豫地开口,逆着海平面上飘来的金光,头盔上还有个小小的竹蜻蜓,被海风吹得呼噜噜地转着圈。

“对。”游知榆扯开自己的裙摆,伸了伸自己被磨得有些红的脚,语气有些可怜,“走了半小时了,脚疼。”

桑斯南抿了一下嘴角,下了车,揭开坐垫,从里面拿出另外一个头盔,又关了坐垫,自己先坐在车上撑着车的平衡,把头盔递给游知榆的时候,那头盔上的竹蜻蜓也被风吹得悠悠地转。

游知榆看了那竹蜻蜓一会,提了提唇角。

桑斯南又缩了缩手指,差点要把头盔收回去,“你要不要坐?”

“没说不要。”游知榆接过头盔,很自然地并腿侧坐在桑斯南身后,捋了捋自己被吹落的发,按住自己的裙摆,“谢谢。”

“不用。”桑斯南又是这两个字。

拧了油门,车开始抖起来,游知榆没注意,一不小心就被抖得往前面倒了一下。

叮铃叮铃,有链条轻晃着的声音传来。

逐渐升腾的气温下,投在柏油路上的影子贴紧了短暂的几秒,潮湿的海风吹拂过来。

原本隔开的腿不小心靠在了一起。

好似过了电一般,细腻皮肤上传来灼烫的温度。

连同有些湿粘的汗水,连同金属腿链与细腻皮肤不一样的触感。

桑斯南迅速松开油门,接着往前靠了靠,拉开两人距离,拉开两条不小心挨到一起的腿。

中间的间隙瞬间隔得远远的。

“抱歉。”

身后又传来轻而慢的声音。

是身后人勉强保持住的平衡,倒也是识趣,在她上次说完自己不喜欢肢体接触之后,很快也坐远了一些,没让自己身上的热度继续包裹着她。

“是我没提醒你,我这车比较老了,开之前总会要抖几十秒。”桑斯南解释着,又瞄到游知榆几乎被风吹得扬起来的裙摆。

尽管游知榆用力按着,但手里又拎着坏掉的高跟鞋,白裙是有些抵不住巨大的海风,险些露了腿根出来。更别提等下开起机车时要吹的风了。

女人身上慵懒的香气没有忘记在这一刻包裹着她,似是柔软的爪牙。

“怎么了?”游知榆的声音在身后出现,仍旧是轻而慢。

桑斯南顿了顿,又往前面坐了坐,然后挺直着脊背,将自己身上的衬衣脱下,扔给了游知榆,很礼貌地说

“我有些热,你帮我拿着。”

脱下衬衫的人就穿着一件紧紧勾着锁骨的窄带白色背心,外面的皮肤白得有些晃眼,身上微微出了点汗,被日光晒得汗津津的,蝴蝶骨微微凸起,越发显得身姿窈窕纤细。

游知榆怎么会不知道“帮拿衣服”的意思,她接过人手上的淡蓝色衬衫,风吹过来,好似将对方身上清爽的浴液味道沁入了鼻尖,是微甜的柠檬柚子味,清澈干净,却又透露出点小性感。

“谢谢。”

游知榆说着,就将那件干净清澈的淡蓝衬衫系到了自己腿上,盖住自己暴露在阳光下的腿。

“不用。”

桑斯南有些不太自然地说着这两个字,拧油门之前又提醒了她一句。等她准备好,这辆老式的、在发动之前还要抖上几十秒的机车,就载着她们两个沿着海岸线慢悠悠地驶了起来。

速度很显然,比刚才路过她的时候要慢。

开到某条敞开的路口,身旁骑着电瓶车的大叔超过了她们,还好奇地回头张望了一眼。

不过机车的速度还是没放慢。

就这么慢悠悠地开着,路过挤满人喧闹的老婆笑驿站,飘着鱼腥味的海鲜市场,刚推起卷闸门睡眼惺忪穿着老头衫的理发店老板,路边空地上挂着晾晒的蓝色格子被单,手里捧着橘子汽水的背带裤小孩……

直到又沿着马路经过一片喧嚣的沙滩,金光暖融融地披在身上。游知榆侧对着内边坐,看不到另一边的海平面,却听见那边有热闹的声音传过来。

沸腾的音乐、纷纷穰穰的人群声,激昂,迷幻。这对安静祥和的北浦岛来说,是有些特别的喧嚣。

游知榆忍不住有些好奇。

转头去看却又不是很方便。在车上动起来也影响桑斯南开车,那下次再来看吧,她有些可惜地想着。

但她的可惜没持续太久。

下一秒,正对着的那块方镜就被前面的桑斯南掰了过来,小小的一块镜子,里面装载着泡影般的、短暂的画面。

海平面上的光线充沛,一轮金日悬挂在上,在被波浪划成碎片的海面上投出一道金光粼粼的竖线,硕大的、数量庞大的海鸥展开翅膀,在海平面上、礁石上盘旋。

将这片海映衬得像个从万花筒里瞥见的童话。

沙滩上一圈人围着,中间有骑着机车的人在做着花式表演,将机车头翘得高高的,在白色沙滩上腾空而起,在金色太阳下投下自由恣意的影子。周围的人欢呼雀跃地鼓着掌,将手里的汽水摇出泡沫,再按住瓶口,把周遭的人淋成落汤鸡才罢休,然后又去淋自己。

人、海鸥、沙滩、机车、冰汽水、海平面……都被浅金色的光笼罩着,散发出朦胧的金色光雾。

像一场迷幻的、让人不太真实的梦,全都被圈在那块小小的镜子里。

接着。

载着她的那辆机车在原地打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旋,如同万花筒般的方镜里的画面,突然就被放大了无数倍,奇迹般地出现在整个视野之中。敞亮,闪烁,迷幻。

车熄了火。

她听见桑斯南澄澈的声音在耳边出现,

“这里的人以出海捕鱼为生,不敬畏海的人会被海浪吞噬,一次海难之后,有人说北浦岛再也醒不过来了。但有人也会每个月都在这里举行一次这样的仪式,仪式内容不定,有时候是热热闹闹地泼上一身海水,有时候是喝喝汽水唱唱歌,他们说,这是为了喊醒曾经被风浪侵蚀过的北浦岛。”

“但北浦岛不是每次都醒得这么热闹……”

说着,她望向游知榆,头盔上的竹蜻蜓被海风吹着转悠个不停,可爱地似是小狗在摇头晃脑。

然后又移开视线,很随意地说了一句,

“欢迎你,来到醒过来的北浦岛。”

作者有话要说: 也欢迎大家,进入北浦岛的世界~

——————————

感谢在2023-07-03 00:00:00~2023-07-04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亮与向日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亮与向日葵 12瓶;江满 10瓶;俗莫井 7瓶;那个名为8-14的星球、一抹蜉蝣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后遗症
连载中文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