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一夜心

方无远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前世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冲荡,入魔后的种种仿佛刻在血脉深处一般无法忘怀,唯独他千番回味的温情却因岁月悠久,逐渐蒙上一层雾,与此时此刻渐渐重叠,看不清晰,也愈发引人向往。

直至夜幕降临,天地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床头小柜上有如豆烛火骤然亮起,为暗沉的黑夜带来一点微光。

方无远侧头看去,旧时记忆浮现……

他刚被师尊救回来时,受连日来的逃亡影响,极其怕黑。他怕黑暗中有刀刃袭来,怕睡着后再也醒不过来。

师尊知道他每夜因噩梦所扰,睡不安稳,便做了这盏灯。

此灯名唤“一夜心”,上面有师尊布下的阵法,里面的蜡烛会在夜深无光时自行燃起,黎明将至时熄灭,一盏灯约莫能用半个月。

方无远思绪起伏,毫无睡意,感受到药效在体内发挥作用,身上的皮肉伤已无大碍,索性起身出门。

他秉烛夜行,在映歌台的水榭回廊、亭台楼阁中转悠,一寸一寸地去触摸记忆深处的景色。

然而,眼前一切明明触手可及,却又像蒙着一层雾,让他分不清重生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镜花水月?

终于,他停在了言惊梧的房间外。

在鬼哭崖上被正道围攻、生死一线间的血腥色还历历在目,转眼却身处安稳平静的环境中,前尘与当下到底哪一个才是他栖身的现实。

他举着灯,不敢再往前一步。

他怕师尊的出现都是泡影,他怕推门而入后,屋内空无一人。

他想再见一见师尊。他在映歌台绕来绕去,终究只是求个心安。

敲门声响起,方无远等了许久也未曾听到屋内传来应答声。或许师尊已经歇下……

只是修道之人向来警觉,师尊不可能听不到敲门声。

方无远心中的忐忑化作慌乱,连开口说话的声音都染上不安:“师尊,是我。”

依旧无人应答,月色下的静谧放大内心的惶恐,他不愿再等下去,无视礼法推门而入。

昏暗灯火映照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言惊梧和身前的鲜艳血色刺痛了方无远的双目。

“师尊!”他忙放下灯,吃力地将昏迷不醒的言惊梧扶到床上,昏暗的烛火映衬着言惊梧的脸色愈发苍白。

方无远搭上言惊梧的手腕,察觉师尊体内真气乱窜,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他不敢耽搁,取出储物戒,里面有母亲留给他包治百病的玉骨草。

可是,他忘了,他现在一丝灵力也无,根本打不开储物戒,想去求援都无法御剑飞行。

方无远强行保持冷静,想起他未进入筑基期前有一只开了灵智的白鹤载他出门。

那只白鹤……他在身上翻翻找找,终于从贴身衣物的小兜中掏出一只哨子。

哨子吹响,清脆的哨音传出,不过三息间,白鹤出现在门外,探头探脑地问道:“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吹什么哨子?”

迷迷糊糊的白鹤待看清眼前景象,猛然惊醒:“仙尊怎么出关了?血?!仙尊受伤了?!”

方无远不耐与它解释:“快去找掌门过来。”

白鹤不敢耽搁,长鸣一声腾空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划过归鸿宗的夜空,飞去灵源峰,请来了刚准备就寝的掌门。

“这是怎么回事?”一位儒雅和善的中年男子为言惊梧搭着脉。他身穿胶青色长袍,外罩一层绣着银丝流云纹的纱,腰间束一条宽边云锦带,乌发被玉冠拢起。

掌门李凝月眉头微蹙:“匆忙出关,真气出了岔子,强压下去后又跟禁地里的魔尊发生冲突,一时反噬以至昏迷……”

方无远一愣,师尊昏迷不醒都是因为他?

他正想问师尊何时会醒,却见李凝月脸色大变,从药箱中掏出瓶药,喂着言惊梧服下。

“掌门师伯,师尊怎么了?”方无远心中一紧,急忙问道,难道师尊身上还有他未曾发现的暗伤?

李凝月没有回答,反倒问起白日里的事:“你师尊为何会在禁地与魔尊打起来?他不是在闭关吗?”他发现禁制受到攻击,匆忙赶去,却只看到言惊梧带着方无远御剑离开的背影。

方无远一愣,生怕此事与师尊的伤有关,丝毫不敢隐瞒,将来龙去脉细细道来。

“这么说,是你私闯禁地,才逼得你师尊不得不出关?”李凝月为言惊梧盖好被子,转身看向方无远,面色凝重。

“是,”方无远低头答道,他担心师尊,心底却也因师尊对他的好冒出些许欢喜来,只是面上还是恭敬有礼,“弟子知错。”

“即便知错,也是要罚的,”李凝月见方无远态度谦卑,皱眉问起另外一个问题,“与你有口舌之争的是哪位弟子?”

方无远一愣,他的记忆里早就没有这么个人,如何说得上来对方叫什么,只好低头保持行礼的姿势,装傻充愣。

“你倒是知道维护同门,”李凝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莫测,“你身上有伤,已经吃了苦头,便罚你明日早课后在问道山戒碑前跪一个时辰。”

问道山是归鸿宗内外门弟子一起上课的地方,戒碑就在问道山山门前,而早课后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这个惩罚对方无远来说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方无远抿着嘴并未说话。竟敢让他在众人面前下跪……若他还是魔尊,一个禁地,闯就闯了,谁能奈何?

然而此刻,他不是魔尊,而是言惊梧的亲传弟子,恭而有礼才是他该做的。

“不服气?”李凝月冷笑一声,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床上传来一声闷哼,他顾不得教训方无远,忙靠了过去。

方无远也被声音吸引,凑到床边,只见言惊梧悠悠转醒,一双眼在他们二人之间回转,像是在分辨眼前的情景。

“我晚上去寻师尊,见师尊吐血晕倒,便遣白鹤请来掌门,”方无远扶着言惊梧坐起身,恭恭敬敬地跪在床边认错,“都是徒儿不好,是徒儿私闯禁地,带累师尊。”

他的愧疚是真心实意的,重生回来什么报答师恩的事都没做,却害得师尊因他而伤。

李凝月看了眼方无远,对他在他面前时的乖戾轻叹一声。这孩子,都七八年过去了,还是只肯与四师弟亲近。

见方无远的脑袋悄然无声地垂到他手边,言惊梧抬手轻抚上徒弟的发顶,他捂嘴轻咳两声:“不怪你,是我这些年时常闭关,不够关心你,才让你受了这些委屈。”

这话让方无远愕然,在他眼里,师尊养他教他,对他已经足够好了,他从未想要奢求更多,师尊竟会觉得他对他还不够好。

他眼眶一热,连忙低头。多年漂泊的人在这一刻寻到依靠。游子归家,卸下一身疲累,隔绝往日风霜。

李凝月轻咳一声,打破师徒二人的脉脉温情:“私闯禁地,还是要罚的。”他提醒道,显然是听出了言惊梧想为方无远开脱。

言惊梧不悦,语气里满是回护:“要罚他什么?”

“明日早课后在问道山戒碑前跪一个时辰,”方无远咬牙切齿地回道,他堂堂魔尊,岂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罚跪?

言惊梧闻言,凝眉沉思,心知这已经是李凝月宽大处理:“那便跪吧。你先回去休息,我与掌门有话要说。”

方无远默然,心中不愿,又因是师尊的命令,也乖顺应下。

他记挂着言惊梧的伤,本想请师尊取出他储物戒中的玉骨草疗伤,但见师尊气息渐渐平稳,也不好在掌门面前多说什么。

玉骨草是他入了筑基期后才从储物戒里取出来的,按照零散的记忆,他此刻并不知道玉骨草的存在,掌门与师尊更不清楚。

掌门心思深沉,见微知著,凡事还是小心为上。白日里被魔尊看出问题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一次。

待方无远离开,言惊梧正欲说什么,却见李凝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掐诀布下隔绝声音的结界,才开口问道:“你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事跟你强行出关有关系吗?”

面对掌门师兄的质问,言惊梧实话实说:“我强行出关以致真气溃散,但不应当会使元神受损。”

李凝月神色凝重:“你不清楚为何会元神受损?”

言惊梧摇摇头。

两人相对无言,毫无头绪。言惊梧已是半步成神的大乘期修士,这世上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伤到他?

“不早了,师兄先回去休息吧,”言惊梧打了个哈欠,他向来作息规律,虽是修道之人,但也紧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

“你倒是心大,”李凝月轻斥的语气中藏着担忧,“此事先瞒下来,等弄清楚缘由后再说,你这些日子好好休息,元神养好之前不许再闭关。明日,请药宁宫的郑洄舟再来给你看看。”

言惊梧一一应下,末了还要抱怨一句:“师兄越来越啰嗦了。”

气得李凝月拂袖而去,与守在屋外未曾离开的方无远撞了个正着。

“恭送掌门师伯,”方无远恭敬行礼,并不问二人方才聊了什么。

李凝月打量着他,总觉得眼前的少年与前些日子有些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言惊梧受伤,少年心有所感,比以往稳重些了。

“你明日去药宁宫领些补药,你师尊的伤要好好调理,”李凝月叮嘱道。

方无远应下,试探问起言惊梧的伤势:“弟子该给师尊领些什么药?”

“你师尊的药会由郑洄舟配好,”李凝月并未回答方无远的问题,转身离开。

方无远心生疑窦,他推门而入,依赖地跪坐在言惊梧床边:“师尊受了什么伤?严重吗?师尊的伤都是因为我……”

他低垂着脑袋,心里十分自责。

“无妨,修养些时日便好了,”言惊梧面上不显,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这徒弟什么时候学会撒娇了?

但他到底记着李凝月的嘱咐,并未对方无远透露实情,“快回去休息吧。”

方无远没动,他睡不着,他至今无法确认眼前这一切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他的一场美梦。

若只是美梦,是不是一觉睡醒,他又成了叛出师门、孑然一身的魔尊?

“师尊,我想跟你一起睡,”方无远听到自己这样说道。

若只是一场梦,不如将这梦做得再大胆一些。

他贪恋师尊给予的温暖,就让他在师尊身边多待一会儿吧。

夜色寂寥,屋内昏暗的灯光在冷月寒梅中开辟出一抹暖色。

言惊梧神情错愕,又很快了然。

魔尊下手确实狠了些,虽然只是皮肉伤,十分好治,但方无远还未进入炼气期,那些皮肉伤差点要了他半条命。毕竟还是个孩子,想来是今天的经历勾起他儿时的痛苦记忆。

“上来吧,”言惊梧拍了拍床里空着的一半位置,向方无远示意。他刚把方无远带回来时,小徒弟夜夜噩梦,也没少与他同塌而眠。

方无远掩下心中欢喜,褪去衣衫躺进床里侧,轻嗅着萦绕在鼻息间的清冷梅香,已然心满意足,不敢再有半分僭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言惊梧竟然侧身将他揽进怀里,仿佛儿时哄他入睡一般轻拍着他的背:“好阿远,乖阿远,噩梦飞飞,为师就在这儿。”

时隔多年,清冷剑修有些生疏地哄着在他眼里还是孩子的徒弟,却不知他的徒弟已然历经千帆,更看不到把脑袋埋在他怀里的少年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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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全天下抢白月光师尊
连载中疏花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