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色幕布

“你穿这个短裙是想勾引谁?混蛋女人!蠢货!”

三日一度的男高音飙出来之际,雅子已经关好了邻里视线的门窗,只是唯独没有坚实的门给她单独隔开。在房间写作业的津门笔尖一抖,划下一个割裂纸张的尾巴。酒味形成密实的雾气,渗透进每一个角落,沾湿榻榻米。她开始用力地在笔记本上疯狂割线,看着笔头因为重力迅速歪斜,不断用力,哧啦折断笔尖。

光滑的笔记本内页上在十几秒内显出割裂痕迹,连续割破几页纸,千疮百孔触目惊心。她一动不动静坐在椅子上盯着无法愈合的黑色裂痕,精神绷紧听着门外的动静。在捕捉到一声咕咚之际,她陡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猛地扑开门抓起脚边的一个酒瓶砸过去,演练了无数遍的动作——她并没有这样做。

津门很难说清是什么把她牢牢吸附在椅子上,是早就已经知道就算冲出去也没有用吗,好像现在这个椅子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唯一一个可以存在的地方。愤怒、恐惧和愤怒、恐惧日夜在椅子上灼热滚烫,将她的身体融化,黏在涂了漆的木头上。她把视线从黑色裂痕上移开,掉落望向掉漆的椅子,露出光秃的一小块木头颜色。门外传来咕咚一声,津门感觉到自己猛地抬了头,但她并没有。她只是盯着那一小块木头的颜色,用力抑制着在脑海里猛烈翻滚的暴力冲动,绞尽每一寸力气,却只感到全身无力。

大力的摔门声过后,她知道今天的吵闹已经结束。时针刚过八点,津门拉开房间里的窗户跳出去,踩到坚实的前院泥土地上。初秋的寒意打进毛孔,让她哆嗦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黄色台灯光线氤氲出温暖圆圈的封地,还是没有回去,戴上帽子散漫又仇恨地往外走。

漆黑夜色倾倒冰凉墨水,剩下的绿色树叶在昏暗的路灯下散出边缘亮光,又很快被墨水吞噬。因为天气渐冷,外面已经没有太多人。津门看着影子慢慢拉长,感觉到她心里忍耐的弹力带也在饥饿地延伸,临近折断。

她忽然用力跑起来,但是没跑出多远又停下,丧气地继续喘息走路。无力的疲乏过早地蔓延到她身体的每一处,黑色墨水逐渐凝固,形成粘稠的浆糊,粘住她走的每一步。

她很想要用力地大喊,飞快地跑起来,用有力蹬地的步伐踏裂脚下黑色坚冰,迅速腾空,尖叫着吵醒每一个人。津门看到每一户人家都拉开了窗户往外看,视线被她身上的浆糊粘住,惊叹艳羡着望着她在黑色天空上爽朗奔跑,然后抬起手鼓足了劲打破幕布,蛋壳般碎裂掉落,光亮的一角就此呈现,丢下这个所有人都挣脱不开自我牢笼的世界,一身干净,远走高飞。

津门如此想着,慢慢勾起冷峻的笑意,仿若快意恩仇尽数实现。她看了一眼手表,忽然想起隔壁的上林已经结束训练在回来的路上了。笑意再次消失,她缩起脖子苦着脸,露出难过的神情放慢了脚步。在十分钟之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扭过头果然看见穿着短袖拿着外套的上林从车站的方向走过来。

“哟,里沙。”

一向开朗的上林朝着她跑过来。她喜欢这一刻。津门虽然在想到他的那一刻已经稀释了难过,但还是故意摆出失落微笑的可怜样子,企图以同情在他的世界里占据一席之地。路灯的光影掠过男生高兴的脸,在跑到她面前见到她神情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晚上又发生了什么,只好抬起两只手去揉揉她的脸,灿烂地笑,然后抖了抖手里的外套给她穿。

多年后昼神和津门再度谈起以前的那些事时,在上林和黑坂的婚礼上,女生正在往嘴里塞腌制煎烤好的牛上颈肉。咸香的淡淡奶味在舌尖扩散,滑进胃里,口齿之间还留有余味。她看着两个新人和亲人坐在一起谈笑,对昼神刻意的旧事重提的试探调侃置若罔闻,一边和他吐槽着自己胖了五斤,一边又夹起一块排骨,笑意盈盈地感慨:“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好吃的东西这么多。”

昼神伸出手去捏了捏她上臂的拜拜肉,不出所料看着她眼神凝固,夹起的排骨掉进碗里,得逞微笑着又帮她夹了一块塞进她嘴里。

津门有些丧气地暗自摸了摸肚子上的一小圈肉,轻微叹了口气。其实她很早就和昼神讲过上林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这件事,而她也一直很清楚,自己只是在深渊之中被嶙峋的尖锐石块划伤了手掌,以至于无比期待能够有人从悬崖上伸过来救赎的手,把她从狂风呼啸的干枯河床拉上去。

只是最后,哪怕她没法大声说出“我从来没有依靠过别人”这样的话,却依旧可以云淡风轻地承认自信,告诉昼神她还是用自己的两只手从悬崖底下爬了上来——上面的风景比她想象的略微逊色,骤雨时常浇灌,偶有晴好的天气也足够感怀。

然而国中时代的津门只是一滩融化的雪水,冷冰冰地蔓延浸湿每一个靠近她的人。在别人打了个哆嗦仓促逃离之后,她才凝固起来,在冬季的寒阳下折射冰冷刺目的光。熟识的上林并没有让她变成春日溪流,只不过是在巨大冰块上用温暖的甚至有着过分热情的手触摸,重新融化一角,滴答地淌水,湿润一小寸冬季土地。

上林家从不过问津门家的事,只不过雅子和可依赖可相信任的上林夫人相识,有时候两个人会关上门絮语。再打开门后,依旧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津门无数次爆冲怒吼,质问雅子离婚的事。后来她回想起来,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对这个家里处于弱势一方的雅子怒气冲冲,逼迫她立马做出改变的决定,好像是默认了雅子的无力,能够随意被他人掌控。与之相反,她和父亲的关系向来僵硬,在家时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早已单方面把他从自己的生活里剔除,甚至抹除他的呼吸。

最早的暴力记忆从幼稚园开始。七岁的津门坐在床上玩布娃娃,被父亲的怒吼吓了哆嗦,再反应过来时只看到雅子坐在床沿哭。她扔掉布娃娃爬过去趴在雅子的腿上,无比困惑地看着她的眼泪淌下来,热气腾腾的,浇得她燥热。

虽然在家很少过安生的日子,但隔壁年长的上林经常带津门出去玩。她看着男生们在灰尘里摸滚打爬,却一心只想做个被保护的公主——毕竟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力量过,而上林颇有担当地承起了骑士般的职责。哪怕在很多年后津门才彻底意识到她根本不需要骑士,她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独立完整的人,遥远的破碎童年里闪闪发光的上林还是借给了她骄纵的权力,一直到搬家之后,她终于亲手打破碾碎这份别人给予的东西,踩进蒙尘的记忆。

升入国中的上林忙于社团活动,和津门在一块的时间变成了每晚下训之后喊她一起出门吃宵夜。冬天的时候是酱油乌冬面,咸口的拉面配着米饭;夏天的时候多是流水荞麦面,加之甜润或爽口的雪糕冰棍。有时候即便他还未下训,女生就已经坐在夜宵摊子上等着他了。周围喝着烧酒的中年老年男人抬起眼皮盯着她,又被她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仿佛早已有一肚子气刚好没处撒。一直到上林赶过来,聚起来的目光才散落下去,似乎就此承认了她存在的正当性。津门觉得不适,察觉到在其他人的眼里,她在这个地方的存在依托于另一个人,而不是她自己本身。只是越是这样,她越是会日日早到杵在那里,丝毫不想遂了别人的想法。

于是在寒冷的冬季,灯光昏黄的夜宵摊子上,她听到了上林恋爱的消息,心下一惊,失落了很久,仿佛所有物被别人夺去。紧接着又到夏季,看到上林难过的神情,又得知他分手的消息,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地发芽了。上林在宣布自己要去鸥台念高中的同时,痛定思痛看着津门的眼睛,举手发誓:“上高中之前再也不想谈恋爱了。”

彼时津门尚未知道,并且要很久之后,在未来遥远的,上林和黑坂结婚后的某一天,才得知国中时上林分手的原因是女友讨厌她这个邻居家妹妹的存在。然而在津门面前,上林从未提及;对着女友时万般解释,终究还是陷入选择的怪圈,并在犹豫之际被女友率先分了手。

与其说是不够圆滑,倒不如说是尚未有能力成熟地处理自己的事,或者,大家都尚未拥有成熟的情感能力罢了。

只不过上林的宣誓掐灭了津门心里的种子,又是失落了一段时日,最后还是雀跃起来。她和上林一起去了夏日祭,见到了他的队友,仿佛正式参与进他全部的生活。八月的天气炎热,晚上略有凉风拂面,掠过清新的气味。走动时依然会出汗,浸湿了刚换上的浴衣。津门的思绪在灯笼的明亮中飘进夜色,蓝紫色天空浮动轻薄云朵,宛若遥远的气息和希望,慢慢吹进心脏。

国中一年级尚未结束,津门没有料到会仓促搬家。她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厘清来龙去脉,是雅子在上林家让上林夫人帮忙给后背的伤口上药时,她父亲闯进去大闹,终于风雨淋得人尽皆知,以至于搬家的时间都放在晚上,仿若狼狈逃离。

津门没来得及和上林告别,因为在不同的学校,搬家之后也根本见不上面。在升入二年级的春天,她终于收拾好心情,放学后坐电车去上林的学校,坐在附近的咖啡馆等着他下训。夜色笼罩之际,津门翻完一本书,玻璃杯里的吸管发出扑簌声,转头一看,望见男生和队友说笑着从学校走出来。

她顿住了。黑色墨汁倾洒,又被路灯点亮。她是穿着忧愁来的,照旧见到了上林一如既往的一面,却隔了膜,只有她被掉色的衣服染黑。早在电车的晃荡中,她愁肠百结,时而兴奋时而担忧,绞尽脑汁想好了一切内容,要替她父亲道歉,替雅子道歉,还是替她自己道歉;要说升入二年级后的生活,还是她家里现在的境况;要聊他即将进入高中的事,还是排球部的事——上林见到她会是什么反应呢。

津门坐在咖啡店,隔着落地窗盯着他和队友们打闹着走远,恍若早在数万光年前就已经退出他的生活。她没有再次参与进去的勇气,也没有权力,毕竟他看起来丝毫没有因为先前的事而和她一样苦恼。

所以其实从来没有共享过生活,从来没有牵上手过,也从来没有真的感同身受过。骑士是一个长久的幻觉,徒留单独的,真实存在的黑夜,漫长等待中幻想的碎裂,暖意流失,融化的一角再度冻结。

她好像从来没有在别人的世界里存在过。

上林从来没有关上门。津门伸出手去,自己关上了门。

津门回家之后,一觉睡到天明,起来打开冰箱,空荡荡地映着空荡荡的视线,才发现雅子不见了。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在厨房热锅做早饭,滋滋热油的声音和煎鸡蛋呲啦掉落的声音,意外地被今早的寂静消灭了。

很久之后,津门再度回忆起一直没有去触碰过的雅子消失的那段时间,终于承认其实她早就明白她是被母亲抛弃过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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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Q昼神/伪装女主
连载中理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