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执念生鬼

“解玉,退后!”

封灵右手挥扇扬起一道劲风,左手跟着便要去够解玉的肩膀。只是不等她搭上那身灰白袍衫,解玉便扑腾着胳臂,动作更快地捕捉到了封灵的腕肘,像是看到了救星般,牢牢抓住某位封姓鬼师不放。

封灵还来不及收回的左手就这样被解玉包在了自己的掌心,不带任何的旖旎与冒犯,只是一个人在想活命时的下意识的举动。

“……我一开始不就说了么,”封灵拿扇柄敲着解玉的脑袋,试图把另一只手从这个惊魂未定的人怀里解救出来,几番无果之后只好放弃,“有鬼师娘娘罩着你,没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对你下手……你怕成这样做什么?”

解玉堪称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干涩而痛苦,直逼得他喘不上气,片刻后才有所好转。

与在石桥上撞见封灵的那次不同,彼时的红衣鬼虽也带着故意吓人的心思,由始至终却不掺杂任何的恶意。而门外的钟三娘,将自己裹在浓郁的黑气当中,从头到脚都散发着腥臭的味道。

隔着被打开的那截门隙,解玉看到了钟三娘的眼睛。漆黑的瞳孔中,满满的都是恶意。

“……鬼大王。”

解玉挣扎着抬起头,封灵猩红的眸子落进他的眼底,依旧是不夹杂任何情感的注视,却比什么时候都叫他心安。

封灵并不清楚解玉此刻的想法,只知道眼前这人似乎从惊吓中恢复了,下巴一抬便示意解玉放手。后者怔愣几瞬,旋即反应过来,涨红着脸把手松开,又脸带茫然道:“鬼大王,原来您是可以被我碰到的啊……”

这下子,怔愣的一方变成了封灵。

要命,她居然忘记自己是只鬼了……

明明化成一缕烟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她竟然丝毫没有反应过来,还任由解玉抓住自己的手平复心绪到现在。

若是被传扬出去,她鬼师娘娘的名号还能往哪里搁。

“解道长,你还记得白日里对我说过的话吗?”迎着那人茫然的视线,封灵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男女授受不亲哪……”

尾音却拖得极长。

解玉这下连头也不抬了,只虚弱无力地反驳道:“我之前远远看着就能吓出一身冷汗,这次,这次的距离太近了……”

不知从哪处刮来的风,打在解玉被冷汗浸湿了大半的外衣上。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理智逐渐回笼,而后意识到眼下并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顾不得封灵作何感想,解玉扯过散在身前的红色袖角,着急忙慌地开口:“外边,钟三娘她……”

封灵侧眼一瞥,使劲将衣袖从解玉手里扯出来,伸出一截细长指尖,用力朝上面点着:“你以为,我为什么能坐在这里,又为什么能和你说这么久的闲话?”

解玉仰头望去,数道横梁之间,不知何时多了道霁蓝色的方形符纹,此刻正泛着细碎的幽光,无声息地将整间房屋笼罩在内。

再看门外,被解玉打开的那道缝隙依旧存在,钟三娘却再不能前进一步,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不止如此,连她一直呼唤陆家少爷的声音也没了,除了不断开合的唇瓣。

解玉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虽然早在石桥那次便见识过了,可他还是会在封灵下一次动手的时候,对地府和地府鬼师的本事生出更具象的认识。

印象中,封灵只在进门瞧过陆家少爷后随手挥过一次衣袖,原来那时便已经做好准备了么……

“鬼大王,钟三娘的嘴一直在动,是不是生前还有什么话没说尽,所以才会留在此处缠着陆家少爷不放?”

隔了段距离,解玉便也不那么怕了。他盯着钟三娘看了一会,突然问道。

封灵正从腕上解下勾魂索,闻言头也不抬地一挥手,“你想听?那便听吧。”

钟三娘的声音轻柔依旧,夜风刮过枝叶缠绕的生死树,不时发出簌簌的响动,裹着女子的凄凄哀鸣,从微开的门隙传进解玉的耳朵。

“陆郎,陆郎!”

“……是你在信上说,想快些见到我,想与我早日成亲的。你如今把我拒在门外,竟连见我一面也不肯!”

“陆郎,我为了你远离青州,便是害病苦痛也不曾停过一日脚程。我如此待你,你却在成婚时说要娶别的女子……陆郎,你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陆郎,同心白首,生死不离,咱们不都说好了么?如今树已经长成,快快与我归家吧,陆郎!”

凄厉的语调不断在后院里回荡,细长的指甲在空气中胡乱抓挠着,扭曲而狰狞。被黑气围裹的钟三娘也终于现了真容——竟是一身大红嫁衣。但也只有最面上的一层殷红薄纱,再往下,仍是将死之人所穿的白色丧衣。

陆老爷说过,钟三娘与陆家少爷是在前一日黄昏拜的堂,只过了一夜,第二日晨间便咽气了。如此穿着,想来也是为了方便陆家人料理后事。

只是……

解玉将钟三娘从头打量到脚,转头又分了丝余光在封灵身上,几瞬后默默地将视线移到别处,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你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给挖出来?”

封灵半眯的眸子瞬间睁开,脸黑得几乎能滴出墨来。她看向解玉,五指微微用力,扇子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仿佛在她手里的不是扇柄,而是解玉脆弱的脖颈。

混账东西……别以为她没看出那道视线的言下之意。新嫁娘要穿红衣不假,可穿红衣的也不是个个都是新嫁娘!

解玉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梁,像是转移注意力般将又视线移回钟三娘身上。看她毫无察觉地在门槛外来回踱步,听她颠来倒去地重复相同的话,终是忍不住劝道:“钟姑娘,既非良配,还是早些往生的好!我若是你,便舍了这陆家少爷,去地府求判官老爷给一个更好的夫婿!”

解玉非钟三娘执念所在,原该听不见这人说话的,但或许是腿上的那道掐痕起了作用,前者话音刚落,后者深黑无光的眸子便看了过来。须臾淌下两行血泪,口中仍不住道:“陆郎,陆郎!”

身边蹲了只更厉害的鬼,解玉的恐惧也淡去许多。自觉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两人的过往,又盯着眼前堪称遇人不淑的女鬼久了,解玉的怜悯压过了害怕,竟反向封灵求助起来:“鬼大王,这钟三娘也挺可怜的,您要不……”

“解玉,永远不要相信鬼说的话,更不要去试图可怜一只啖人血肉的厉鬼……你对他们报以信任,他们却只会利用这一点,毫不犹豫将你剥皮剔骨。”

封灵的语气很平静,脸也平静。她仅仅只是指出了鬼祟的本质,甚至没有对这句话加以任何的驳斥,后者却跟被泼了桶凉水般,从头冷到脚。

“……你以为,她是怎么成的厉鬼?”

封灵补上最后一句。

手指轻轻弹动了一下,青红的鬼火便出现在封灵的身边。五指虚合,掌背朝里,掌心向外地用力一挥,摇曳肆掠的焰苗便如听到了号角声的斗士般,立时破开半掩的门扉,直冲钟三娘的面门而去。

后者惊叫一声,堪堪避过。

抬起狭长阴狠的眼睛惊惶扫视,钟三娘小心躲开鬼火的袭击,两袖掩面地退到后院空地处,眼下血痕未干,呜咽着继续呼唤:“……陆郎,为何总有人想阻拦你我,我分明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封灵手腕一翻,掌心聚起淡淡荧光,看也不看地朝解玉肩膀一拍,那幽暗光芒便渗进了后者的身体。

“不必你再做什么了,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等着,把自己的小命护好……待我把钟三娘抓回来,你就可以去找陆家人要银子了!”

殷红的勾魂索从袖口探出长长一截,封灵足下轻点,衣袂翻动间腾空而起。反手甩出一道残影,只听见凄厉一声惨叫,萦绕在钟三娘身上的黑气便淡去不少。

封灵抬手招来鬼火,将钟三娘逼退在狭窄角落。两指微拢,掐着诀默念两句,而后掌心向上,细小的符纹悬浮其中,若隐若现。手下微微使力,封灵便将符纹刻进了钟三娘苍白的前额,断了这只厉鬼隐匿身形的可能。

绕起勾魂索又是一抽,旋身飘回碎裂的房门前,封灵这才慢悠悠地向解玉解释起来,“陆家人第二次同你说的话是真的,可钟三娘也没有骗人,他们只是各自隐去了一些东西罢了。”

她回头对上解玉惊疑不定的眼,“钟三娘确实是到了陆宅后生的病,也确实在新婚的第二日便死了,但归根结底是她自己起的因。”

“青州地处偏远,风俗习惯也多有不同……两家人为求彼此间吉利,商榷了许久才定下哪日拜堂。可钟三娘却在临出发前病了一场,病中收到陆家少爷担心婚期迟延的书信,又提及往后一年内或再无合适的吉日,便硬撑着没有好全的身体离了青州,一路颠簸地来到陆宅备婚……之后便是陆家人说的那些了。”

“可钟三娘还说,陆家少爷在成婚时说要娶别的女子……”

解玉闭了闭眼睛,短暂地将自己与这种诡事隔绝开来。再次睁开时,眼底却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怅惘。他似乎叹了口气,却又抱着让自己彻底死心的念头,又一次开口问道。

钟三娘躲避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到后来已不必封灵特意拿勾魂索抽打,只驱使鬼火便能近身。眼看这只女鬼再无反抗之力,封灵便也卸了力道,转用勾魂索将其捆住,这才又回答起解玉的话来——

“那话不是陆家少爷说的,而是钟三娘在新婚夜弥留之际,误听了进来探视情况的陆老爷的话。”封灵越过解玉的肩头,将目光停留在无知觉躺于床榻的陆少爷身上,“不过么……同心白首,生死不离这句话,确实是陆少爷自己说的,虽然是依习俗学着喜娘的吉祥话。”

“……而那两棵已经成型的树,也在其中帮了些小忙,”封灵重新掐了个诀拍向空中,算是向城隍庙知会了一声,“会被拿去做棺木的树材,经年累月之下本就阴气盛于阳气……万物皆有灵,栽种它的主人身怀不甘,借由树内的阴气做了执念不散的鬼祟,也不难理解吧。”

封灵止了口,又朝解玉抬了抬下颌,本是想看他还有无其他要问的事情,却不想这人的注意力已然偏移——

“……鬼大王,您知道的,未免也太清楚了吧?”

封灵用折扇掩住下半张脸,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却满是笑意,“一个人的生平都是会被录进生死簿的……钟三娘又是先去的城隍庙,而后才醒了执念逃回陆宅。我是去帮城隍的忙,他们自然要积极主动地给我看个仔细了!”

“那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

解玉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指着封灵不放。

“靠自己找出端倪所在,你不觉得也很有意思吗?”

封灵笑得更加开怀。

至于钟三娘,在捆得严严实实后被封灵随意扔进了角落,只绕着一根勾魂索被红衣鬼牵在手里。封灵笑了一阵,迈步走进屋内,撤了四周布下的咒纹,顺道看了眼天色,只见晨光微露,竟是与这只鬼折腾了大半夜。

“……钟三娘我就带走了,你可以再多留一会儿,等陆家少爷醒过来,便可找陆老爷拿钱了。”

事情已毕,封灵便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了。她看着稍显狼狈的解玉,简单交代了两句便要离开。

“……鬼大王!”解玉急急上前,“那我腿上的掐痕要怎么办,要不让钟三娘再帮个忙,也算赎她的罪过?”

封灵转过身,语气颇为随意,“钟三娘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她留下的印记自然也就没有了,你多等两日就是……原是你运气好,与陆家少爷撞上那日,她还没有成为厉鬼,不然你哪能跑的掉。”

解玉一下子停了脚步,“您是要……杀了她吗?”

“……我只抓鬼,从来也不杀鬼,”封灵半张脸掩在阴影当中,“至于钟三娘,她沾了生人的血肉,成为厉鬼的下场就是魂飞魄散。寻常鬼魂投胎往生,七情六欲难舍的,多灌两碗孟婆汤也能解决。便是恶鬼,在地府洗清罪业后也能重入轮回……只有厉鬼,除了消失在这天地间,再没其他的选择。”

原不必特意同解玉解释这些的,可到底是封灵自己选的人,又已经将他拖进了抓鬼的行当,总不好一直让解玉带着疑问干活,便也干脆地任问任答。

遥远的天际间现出一抹瑰丽朝晖,太阳要升起来了。封灵扬手挥动折扇,整个身体便在空气中一点点变淡,连带着钟三娘的身体也开始模糊起来。

即将消失的前一瞬,封灵听见了解玉的声音,他在问话——

“……鬼大王,你让我永远都不要相信鬼说的话,那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对你有所图的时候可以相信,譬如现在。但等哪日我对你没有兴趣了,就记住我说过的话,拿我当一只你看到过的寻常鬼祟对待吧。”

封灵看着定定注视着自己的这双眼睛,忽而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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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师娘娘今天咸鱼了吗
连载中夜眠溪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