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石南拽着妹妹跳下马车,才走了几步,她就发现这天色不妙,像是暴雨将至,萧瑀不抓紧赶路,此时就地停车休息是何用意?

石南按捺不住,眼睛四下搜寻萧瑀的身影,见他正和侍卫长站在前方交谈、一脸凝重之色,她才略微放下心来。侍卫长比她厉害多了,她就不必操这个心了。

“阿姐,你在看什么呢?”石斛轻勾着她的手指摇晃起来,这么多年过去,石斛这个小习惯一直没改,心慌时、欢喜时总喜欢勾住她的小手指。

石南笑笑,道:“我看天色不好,想提醒七郎君赶路要紧。但是,想来他比我们聪明,应是心里有数的。”

石斛闻言也赶紧抬头看看,这一看手指勾得更紧了,嘴里却说着:“不怕,我们坐在马车里,有阿姐在我身边我是不怕的。”

石南伸出另一只手,笑着去摸她的头。

前方,萧瑀皱眉听着探路的侍卫回话:“禀七郎君,最近的驿站还需前行八十里,此去二十里有一间荒废的庙宇,可栖身避雨。”

萧瑀看看头顶翻卷的黑云,问道:“你们行路经验丰富,且说说,若是我们快马加鞭能否安全抵达驿馆?”

侍卫长沉思片刻,答道:“若是只有属下等人,倒是无妨,雨中快马轻骑,怎么也能再行八十里,只是……只是女眷娇贵,前方又多是密林峡谷,怕是有些危险。”

萧瑀略一沉吟,道:“即刻出发,先去那庙中躲躲雨。”

萧家的马车才驶进古庙正门,一阵焦雷就在众人头顶炸响,那雨铺天盖地就浇了下来,天地间刹时一片昏暗。好在萧家的侍卫和随行的仆从都训练有素,避雨、打扫、生火,没多久就在正殿为萧琦姐弟几人辟了一个干净的空地出来,又生了好几个火堆供众人取暖。

萧瑀与王孝宽并肩站在破败的佛像前,低声说着话。

萧琦带着杨善止挨着一个火堆坐了,丫鬟仆妇们也都四下散开围着火堆烘手。时已初冬,在这荒山古庙里逢上凄风冷雨,一个个不免都冻得发抖。

“萧姐姐,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咱们不会要在这破庙过夜吧?”杨善止说着话,身子往萧琦的方向又靠近了两寸,几乎是贴在萧琦身上了。

萧琦索性伸出一手揽住她,安慰道:“别担心,就算在这古庙过夜,有七郎和侍卫们在,不会有危险的。”

一旁,石斛也抖着身体往石南怀里缩,石南本就近乡情躁的一颗心被这雨搅得更是烦乱,可是眼前紧紧依偎着自己的人在提醒她,石南,你不能慌乱,你还有石斛要照顾呢。

石南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搂住石斛的手臂,将妹妹抱了一会儿再松开,对着石斛说道:“傻子,别害怕!有姐姐在呢。王妃还饿着肚子,咱们想办法弄些食物。”手头上有了活,心里就没有那么害怕了,这是石南多年总结出来的生存之道。

旁边的白檀和紫檀听了,也暗自称是。这雨一时半会儿不能停,说不定今日就得夜间赶路了,与其干等,不如先将肚子填饱,最好能弄些滚热的汤汤水水。

几个大丫鬟心里有了主意,立时指挥着众人将马车上现成的食材搬运下来,起灶生火埋锅做饭。这趟随行的都是萧琦日后的陪嫁,连厨子都是有几分本事在手的,纵使食材有限,两个厨子心思巧妙,不一会两个大锅已经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香味四溢,食物的味道一进鼻腔,荒庙中的众人心神都安定了不少。

萧琦微微一笑,赞许地对着白檀、石南等人点点头。

王孝宽偷眼觑着身边始终神色自若的萧瑀,不禁暗叹,怪道世人都想要权势和财富,有了这些做底气,连避雨都比自己避得优雅,毕竟即使是在荒郊野岭,也有人费尽心思地打点一切。他心里暗暗起誓,自己定要出人头地,日后也过上呼奴唤婢的日子。

杨善止看着忙碌的萧家众人,心神稍定,有些赧然地从萧琦怀中起身坐直,轻嗅两下,叹道:“姐姐身边果真都是能人,锅里煮了什么,好香!”

萧琦笑着看了白檀一眼,白檀忙回道:“此地诸事受限,厨子只能将就着煮两锅面汤,汤底都是些现成的干菜,条件简陋,委屈王妃与杨姑娘了。”

“荒山野岭,倒是难为你们了。一会让她们再熬出一锅姜汤来,分与众人。这雨势不小,咱们还得有几日才能到京城,可别受了风寒。”萧琦浅笑着说道。

白檀忙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两大锅热气腾腾的杂汤面就煮好了,白檀和紫檀先盛出两碗奉给萧琦和杨善止,晴云和落蕊亦捧着碗来到萧瑀和王孝宽面前。

萧瑀接了晴云手中那碗,王孝宽便伸出双手去接落蕊手中的大瓷碗,面红耳赤地道谢:“多谢这位姐姐。”

落蕊见萧瑀接的是晴云所奉之物,正心头不快,王孝宽乍一出声,倒是把她唬了一跳,无他,往日端茶倒水自是没人跟她道谢的。她轻抬眼皮,见是一个白面书生飞红着脸颊,立时收回目光,与晴云齐齐退下,自去用饭,暗忖道“这个书生与郎君交好,往日里看他落魄倒是从未正眼瞧过他,方才仔细一看,倒也有几分皮相!”落蕊这般想着,面上也微微红了几分。

须臾饭毕,萧瑀见雨势并未减小,且天色昏沉,这般情形下赶路确实冒险,只得召来侍卫长,将夜间值守之人分派已定,才去与萧琦叙话。

萧琦有些错愕,没想到还真要在这破庙里过夜。

“冒雨行夜路着实危险,咱们的人不全是行伍出身,稍有差池,怕是人财俱损。”萧瑀正色说道。

萧琦只好点点头,道:“那便依你的吧。”

萧瑀有些惭愧地垂眸,道:“委屈阿姐在此间过夜了。”

萧琦摇头一笑,拍拍弟弟的肩,道:“有什么委屈的,阿姐也不是金娇玉贵养大的人。这儿又淋不着雨,囫囵着打个盹就天亮了。”

幸而马车上有现成的围幙,白檀先指挥几个丫鬟将一处火堆灭了,就在被烘暖的地面之上铺了两层被褥,又用围幙将四周挡了,虽比不得高床软枕,但也算是十分暖和了。石南在一旁看着,只得暗道佩服,果然是大家世婢,心思可真巧。她觉得有火堆取暖、有片瓦挡雨她就能睡,哪里还会废这般功夫。

萧琦、杨善止并几个大丫鬟犹可,但那些粗使仆妇折腾这一日,早已是人困马乏,见萧琦安歇之处已定,便各自三三两两地寻了火堆,或坐或躺支撑不住睡过去了。

杨善止与萧琦抵足而卧,外间树枝燃烧哔剥作响,每次火星乍蹦都像是蹦在杨善止心上,她翻身对着萧琦,轻声问道:“萧姐姐,你睡了吗?”

萧琦并不睁眼,只是嘴角轻勾,闭着眼睛问道:“睡不着?有心事?你从未睡过这么简陋的铺盖?”

杨善止摇摇头,道:“那倒不是,什么皇室宗亲我就是嘴上说说而已,我阿耶并不是很受器重,我幼时家中也不甚宽裕,那时只盼着阿耶能日日归家,不要让阿娘提心吊胆就好。”

“那如今可是事事如愿了?”

“如今啊——”杨善止又翻身仰躺,对着头顶斑驳的横梁,道,“如今,只希望多帮几个小娘子,让她们日子能过得安稳些。”

萧琦睁开眼,看着杨善止的侧脸,笑道:“你这心愿倒是宏大。”

“是吗?那姐姐的心愿是什么?”杨善止又侧转身子,眨巴着眼睛看着萧琦。

萧琦对上她的眼睛,心思有一瞬飞远了,她的心愿是什么呢,曾经她希望与所爱之人终老江南,可如今嘛,她既无所爱,可能也再回不去江南……

“萧姐姐,你别发呆啊,你还没说呢。”杨善止晃了晃萧琦的胳膊。

萧琦虚虚一笑,道:“相夫教子,做一个好王妃。”

“姐姐怕不是在敷衍我?”杨善止不满地扁扁嘴,转而又叹道,“我堂兄真是好福气。不过姐姐也放心,堂兄温和守礼又洁身自好,比太子好太多了。姐姐嫁给堂兄,定会与堂兄恩爱到白头。”

“胡说!怎可这般议论太子!”萧琦轻斥一声,无奈地摇头,道,“快睡吧。丫鬟们都累了一天,别把她们吵醒了。”

杨善止只好闭上眼睛,耳听得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朦胧睡去。

很多年后,二人再像今夜这般同塌而眠时,回想起这个雨夜说的话,都是百感交集,命运的征兆竟在这个破庙中显现了几分。

偏殿之内,萧瑀和王孝宽起了剪烛夜话的兴致。二人中间隔着火堆,火光跳跃中,各自的脸色都是忽明忽暗。

萧瑀添了一根柴,忽然问道:“孝宽此番进京有何打算?”

王孝宽思索片刻,转头对着雨幕一笑,道:“自然是希望老天保佑,保佑我能考取功名、为官做宰,往后娇妻美妾环伺、华屋美服度此一生。”

萧瑀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又声音如常地叹道:“那一年,你我在兰陵相遇,我记得你志不在此。”

王孝宽收回视线,对着萧瑀一笑,道:“时文兄,时移世易,人心无常,那时我不懂……若遇见时文兄的是今日的我,恐怕时文兄会觉得我俗了吧,也不会与我相交了。”

“怎会!孝宽你想多了。”萧瑀依旧是一副温和的面孔。

只是彼此心知,少年游侠的情谊到京城之后终究是会疏远的。

“阿姐,我睡不着。”石斛翻身偎进石南怀里。

“怎么了?”石南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曾经无数个夜里一样,在石斛三岁时、四岁时、五岁时……

“外面的风很吓人。”石斛抖了一下。

石南轻笑,柔声哄道:“要阿姐帮你把耳朵捂住吗?”说完,伸出一手盖在石斛耳朵上,忽然自己右耳也附上一只柔软的手。

“我也帮阿姐捂着。”

“睡吧。”石南轻声说道,闭上了眼睛。她侧耳倾听外面的风声雨声,恍恍惚惚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阿娘站在月亮底下对她说“石南,带着妹妹活下去。石南,你跑呀,快跑呀!”

“石南,石南,起来了!”

石南猛地睁开眼,已是东方破晓,雨歇风轻。紫檀轻推着她,道:“你们姐妹二人倒是好睡,快起来吧,收拾收拾赶路了。”

石南又环视四周,萧家众人果然已经开始忙碌了,打水的、做饭的、牵马的,各自做着手中的活计,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之后的路程再未碰到昨夜那样的风雨,一行人又行了五日,终于在一个暖阳高照的午后,萧家的车队缓缓驶进了大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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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如晦长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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