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琼莱

今日,风雷大作,惊涛拍岸,暮色四合。

婳檀阁内灯火初上,紫曈的突然出现给了龙骧一个大大的惊喜,但见仅她一人,又是一阵深深的失望。

紫曈打开木匣,揭开**的蜡布,雉首融血流淌了一盒,一室污糟腥味。

紫曈向龙骧略略讲了铃銮冒险打怪经过,要他现在带这头颅速潜海底深埋。

龙骧一听,一股莫名怒气陡然而生。

看这怪物丑恶狰狞,铃銮只身缠斗凶怪,如此惊险,丝毫不顾自己安危,像她这样,经得住几回打斗,早晚不得出事吗?她一个女流之辈,到底逞什么英雄啊?

紫曈可等不得他在这气愤填膺了,催他速速起身办事。如果雉怪突然转生,这里谁拦得住?

“龙骧,你快点,带上这怪物头颅快点走了!”

龙骧转过神来,提上木匣腾跃过阁边的芦苇荡,快步向海边奔去。

紫曈紧跟在后面,忍受着一路恶臭的血腥味,终于到了海边。“龙骧,你去吧,务必深埋。”

龙骧怒气还没消透呢,他微微瞪着紫曈,“到底多深算深?要不你也跟去看着?”

“我只懂凫水,哪会深泅?我这只神鸦从来就没潜过海底。”

“那就带你去见识见识!”龙骧在紫曈的惊诧中,从颌下取出定波珠,放在她身上,定波珠在夜间发出暝暝的皎光。

他狡黠一笑,“别怕,跟着我,定波珠会罩着你的。”他一手提着雉首,一手牵着惊恐的紫曈,在风雨中纵身入海。

黑魆魆的海水里磷光漂动,是受惊的鱼儿游走。

一圈避水层依身形围着紫曈,让她呼吸无碍。前方龙骧的鲛绡衣蓝光灼灼,她双臂有力地划动,紧紧跟随其后。

借着定波珠幽光和鲛绡荧光,海底斑斓世界跃然眼前。

五彩鱼群在珊瑚藻和海蒿丛里回转缭绕,岩砂间缕金铺翠,织绣出海底缤纷绮丽的晚香锦缎。

纹壑深重的海龟叼着一朵晶亮的合欢色大水母靠近,似要为初初光临的紫曈献上最娇艳的海之花。

声声长弦闷闷地传来,紫曈循声而顾,一头硕大的蓝鲸游过来了。她慌忙下潜,庞然大物似一艘巨轮驶过,遮蔽了头顶的整个海面。从海下观巨鲸竟然如此震撼,她觉得自己如一颗渺小沙砾坠落,为海纳万物的包容深深折服。

前方,龙骧提着头颅在等她,她不敢逗留欣赏,快快地跟上。

他们在一处峡谷内越潜越深,暗界众生无言遨游,发光的鱼儿幽冥点点,在召唤游魂的抚触。

到底了,龙骧示意埋在此处,紫曈点头。他带她在一边待好,默念心诀,护海卫竟召来一大群花园鳗。它们是海洋里高超的挖掘手,听令后二话不说,一大群噗嗤噗嗤,带上雉首深入海沙,扑腾得那处升腾起赫赫扬扬的龙卷沙。

鳗鱼和雉首渐渐埋入沙里不见,又不知多久,鳗鱼们才纷纷钻出。这些花园鳗就在此处扎根看守,将尾巴深入海底沙,细长身体高高地伸立,随洋流微微晃动,仿佛随风拂动的莽莽草丛。

岛主的任务已完成,龙骧带着紫曈游返。花园鳗们站立着,伸长头颈呆呆目送,随着他们游动的方向,集体转动头身,久久跟随。

回到婳檀阁,紫曈还心潮难平,海底世界太美了。

“龙骧,我没想到海底如此多姿,花园鳗的样子也太可爱了。改日你带铃儿也潜水看看,她一定惊叹不已。”

龙骧不说话,心想那是自然,我要带她看最美的海洋。

“你刚才说铃儿还不能脱身,她又在忙什么?”

“这雄雉怪还有六个分身躲在神山里,铃儿和苍兀武役要引水入洞,水攻分身。”

“怎么引水?”

“不能在神山动土开凿,我想只能是人力运水吧。”

人力运水又慢又兴师动众,何不让他出马。他整日在这海边守着日升月恒,度日如年,他很挂念她,很想她。龙骧打定主意,这次无论如何要去帮她见她。

他说明去意,紫曈连连摆手,断然阻止,“不可不可,铃儿绝不会答应。高原空气稀薄,江河水淡,你一个海族受不了的。”

“那边没有盐池吗?”

“那倒是有,纳日错就是这世间最高的咸水湖。”

“其实我也可以在淡水游动,只是不可以久留而已。”

好吧,什么也阻止不了他奔向她的脚步了。他跟紫曈细细讲明他去支援的好处,可大大省时节力,又可多一个人手助她夺守山之位。而且他需要入水时,找个盐池休养调息,高原也并不会令他有损。

紫曈知他现在是魔鬼挡杀魔鬼,神乌挡杀神乌,只好默默允了。

翌日,龙骧命四周的豚族鸟属照拂岛阁,略为整拾,二人即离岛。

紫曈仍旧飞返,龙骧穿行水域,二者以最快速度向苍兀而来。

这边,桑吉率众已将分身逼入山麓洞穴,正在神山奋力运水。一辆辆牛皮车接踵而行,肩挑手提的单影重重。

铃銮也挑了大大一担水登上山来,桑吉一见赶忙去接。

他对她的好感早就升华成了浓浓的情感,他为她凌厉的剑姿迷醉,为她聪颖的慧思秉服,为她和煦的善意温暖,为她璀璨的笑眸摄了魂魄。

他把担子放下,看她满脸汗水,心疼地说:“你快歇着吧,这活交给我们。”

他取出自己的绢帕递给她,“擦擦汗吧,别被山风吹着。”铃銮大方接过来慢慢揩拭。

“桑吉兄,还需多少水?”

“那边的铜缸快满了,如此还需二十缸。”

“还差不少,那我们加紧运吧。”

正要还他帕子,旁边一只手夺过来递还桑吉。桑吉的眼睛眨了又眨,这位是哪位啊,“这位是?”

铃銮也是花容失色,“你怎么来了?”

龙骧心想,看这架势,我不来就被卖了也不知道,还在海边数星星呢。他这两天的肝火啊,是一波又一波滚滚而至,真是被烧得太兴旺了。“我过来帮你啊。”

一边的紫曈抢着说:“他非要来的,水攻有他助力事半功倍,呵呵。”

铃銮醒神,忙面向桑吉,“这是我在海岛的朋友龙骧,他是东海灵豚族,这次可以为我们助攻。这位是崇阿城的武役营校尉桑吉大人。”

桑吉对着龙骧,龙骧看着桑吉,两双鹰目间电闪雷鸣。

“不用劳师动众了,我一人即可。我从旁边扎曲取水注洞,顷刻完成。你们准备擒怪吧。”

铃銮很担心他,要他先行休整,他推拒。她便要紫曈跟随同往。

龙骧化身巨豚入水,汲纳浩浩冰川。在洞前聚气催力,从口中喷出激流,果真顷刻间灌满洞穴。

待水流涌出,武役们一冲而入。六分身羽翼僵梏,斗志全失,全被斩尽。至此雉怪已铲除,此案终告完结。

朔莫神山穿云破雾俯瞰众生,众人顶礼膜拜,在神山前虔诚祈求宽恕和庇护,为万民祈祷生生百泰。

斜阳夕照,余晖彤彤,扎曲江水清泓可鉴,峰巅倒影如云肩披盖,堆琼积玉。圣洁神山低眉慈悲,于无声中护佑苍生。

此案全全仰仗铃銮一众,府尹大人是夜大摆犒军宴,盛邀三人。

宴席红菜白菜一应上齐,蒸牛舌、汆灌肠、烤羊腿、虫草肉丸、牦牛肉盖被、石锅松茸鸡、糌粑砣砣、酥油茶、炒酸奶、青稞酒。

兵士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一洗这月旬之间的懊丧。小渡鸦大快朵颐,好久没吃得这么痛快了,小豚素来清雅如兰,不耐烦纷杂喧闹,草草吃点糌粑蘸酥油。

席间菜品被席卷一光,只是那道石锅松茸鸡未曾被动分毫,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苍兀百姓游牧驰骋,素爱欢歌热舞,性情奔放。主桌这边敬酒歌声声高亢,铃銮颈上洁白哈达戴了一叠又一叠,烈酒斟过一巡又一巡。她品品这仙米酿,酒味清香馨冽,口感醇厚绵甜,三口一杯来者不拒。

饭饱酒足,铃銮酩酊大醉,桑吉扶起她要送回寝舍,龙骧走来横抱起她,叫上紫曈就走了,在一片错愕中高调宣示主权。

银钩高挂枝头,皓魄溶溶,花阴香醉。

龙骧怀抱佳人,情绪高昂,健步如飞。在一处下坡路他微调姿势,手掌碰到她右股一处,感觉她好像有重伤,醉中还痛苦呻吟。

紫曈说:“别碰那里,怪钩划伤还没好呢。”

龙骧头顶火云蒸腾,“你跟着她有什么用?让她遍体鳞伤,烂醉如泥!”

鸦儿太委曲了,“铃儿不准我跟着她,说会让她分心,我不敢跟去。看她受伤我也难受啊。”

龙骧让紫曈先去休息,轻轻把铃銮放在榻上,避开伤处,为她盖上被。

弦月印棱窗,凉凉的碧华洒满床头。清辉照映着铃銮粉瓷一般地盈庭玉颌,她的沉沉睡颜像夜放的昙花,透出静美魅惑的姿容。

一股采撷的冲动像一根细细的丝线从昙花细蕊伸出,栓在龙骧的心尖上,紧紧系牢,勒出一道伤痕,滴出血来,让他一阵心疼。

他叹一口气,为自己的情浓不语。她有那么遥远的志愿,艰险在所难免,他想阻止她,可是他不能。

他久久盯着她的容颜,目光雕琢出每一处纤柔的起伏。他用指尖悄悄触碰她的樱唇,竟然非常温软,摸起来像晶莹的海葡萄,饱满细腻多汁的感觉,不知道入口是不是也有爆浆的口感,他微微笑起来……

空气浮动着阵阵幽香,像夜昙月下吐蕊,又像铃兰晨风滴露,沁醉了他的心脾,他握着她的手疲倦地睡过去了。

天亮了,晨光熹微。铃銮一动,惊醒了龙骧,“我昨晚喝醉了,劳你照顾我了是不是?你来苍兀还没有好好休息,快去躺一下吧。”

柔柔的语气消弥了龙骧的所有怨气。他深深看着她,“以后不要喝酒了,宿醉的滋味多难受啊。你才是比我更应该休息。你的股伤未愈,这几日好好休养一下好不好?”

“当然可以,我也需要好好思索守山的事。神山现在无人守卫,我打算毛遂自荐,请府尹大人考察行止。”

铃銮想,这次除怪为我争取守山之位开了个好头。

只是,守山人载入仙籍是至德至善之人的天赐荣耀,代代守山人均是修为已满的得道高人,他们以诚爱之心甘愿留在真境,归隐圣山,潜心守土,普渡众生。

而我何德何能配享此殊荣呢?更何况我以机巧之心而来,惭愧至极啊。只愿母亲保佑我,若在此位,我一定尽心职守。

龙骧可不会多想,上古灵族不拘小节,不管守山之位多么崇高,只要她想要,他就尽全力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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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启鸣銮
连载中旋小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