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渡你上岸

“帝尊认错了人。”谢景行被他圈在怀中,动不得,声线却冷的彻骨。

黑袍赤瞳的大魔将他一缕墨发撩到耳后:“师尊,难道您以为,本座在试探您吗?”

“若非笃定,本座怎会随便唤圣人名讳?”他唇的弧薄而凌厉,眸似淬火,无端热烈。

下一刻,巍巍然的君王却低下头颅,将下颌搁在他肩窝处,微笑温柔却残忍,“师尊啊,我辨认你,可不是看你的境界与灵骨,亦不是靠言语诈你。”

“……”

“你的笑与怒,你的语气、声调、动作、习惯……甚至是我抱你时,你身体的条件反射……”殷无极垂眸,明明语调优雅低沉,内容却是极为狂妄。

“师尊,徒儿连您的元神都吃透了,您以为自己在骗谁呢?”

君王明明微笑着,嗓音却是来自炼狱的诱惑,戳破最深处的秘密,自顾自地道:“很可笑吧,有谁会相信,白壁无暇的圣人谢衍,竟然与他堕入魔道的弃徒有染?”

“够了。”谢景行的腰还被他揽着,死活缠着不放,蚀骨的酥涌上天灵,又乍然被逆徒拿如此私密的事情刺激,也是一口气没按捺住。

“殷、别、崖,你放肆——”

圣人终于剥掉了他层层的假面,流露出最深沉的怒意。

殷无极他揉在怀中,颇为神经质地自语:“师尊,不,你不准我这么叫你。”

“你早就把我逐出门庭,昭之天道,那还曾放言‘师徒之缘已尽,情义两绝,山海剑下不留情面’,甚至,你还抹去我在仙门所有痕迹。无论你我后来有何种私情勾连,在天下人面前,你从不肯认我这个你教养千年的弟子,反而对我疾言厉色,宛如仇敌……”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颇有些蚀骨的缠绵。

旧情人上门讨债,半点也没有放下的意思。

转世圣人心里虚,于是阖上眼,不去面对他热烈的绯瞳,似乎畏惧在他眼中看见憎恨。

他摆出不合作的模样,依旧不肯承认身份,殷无极脸色一变,语气阴冷下来,“谢云霁,你真的是好冷的心肠,前一刻还捧在手心的东西,后一刻便如弃蔽履,说不要,就当真不要了……”

“哈哈哈哈,也对,我算什么?”

他倏尔大笑,字字句句癫狂带血,“我是圣人谢衍毕生唯一的污点呀。”

“我辜负圣人教诲,堕入魔道,暴戾恣睢,十恶不赦,无可救药……”

“世人说,光风霁月的圣人,怎会有如此恶贯满盈的弟子!”

“你飞升之前,没有一剑把本座杀了,而是让我逃出九幽大狱,便是你平生最大的错误。”

“五百年了,徒儿好不容易才逮住您……”殷无极方才还温和含笑,下一刻,语气却陡然激烈,“谢云霁!本座会把你施加在本座身上的诸般痛苦,如数奉还!”

说罢,他支起结界,阻隔一切窥伺,连天道都不可越雷池一步,只为织出一张细密的网,将他隔世的师尊牢牢捕获。

随着他的步步紧逼,谢景行亦然感觉到了这股直刺入皮肉、宛如刀锋一般的恨。

“够了,殷别崖,有完没完。”谢景行听不得他如此癫狂又自轻的语气。

“如今的五洲十三岛,以帝尊为首,你若执意讨债,来讨便是,吾此时修为微末,拦不住帝尊。”

他这回又不会用那种多情的语调,唤他“别崖”了。

“谢云霁,我好恨你。”殷无极垂眸,握着谢景行苍白的腕子,放在唇边,浅浅地吻他苍白细腻的皮肉,留下淡淡的红。

这种灼热,足以让谢景行浑身都发麻,手腕被唇覆盖的位置,仿佛种了一簇火种,燎到他的胸腔中。

“既然你如此恨我,想动手便动手罢。”

谢景行固然有千般计划,百般筹谋,但只要帝尊开了口,他总是要什么给什么的。

哪怕他要的是命。

“是毁我躯体,还是碎我神魂?”青色儒衫的君子漆黑的眸幽幽沉沉,语气却平淡,“下手利落点,看在千年师徒的情分上,给为师留个体面。”

“……你想死?”殷无极在听到恨字时,唇边笑容突然淡了,眼里划过几缕癫色。

“还等什么,这点微末修为,对帝尊不过一弹指的功夫。”谢景行扬起白皙的脖颈,仿佛引颈待戮。

“帝尊明明恨我入骨,却又在遇到仇敌时踌躇万分,甚至假作温柔小意,好像你殷别崖,有多尊师重道一样。”

“是啊,我欺师灭祖惯了,怎会温柔待你?”殷无极的手握住他纤白的脖子,被他言语一激,眸中浮现出几乎失控的浓稠血色。

“还是应该囚禁你、折磨你、弄坏你,教你吃点苦头,才好让这憎恨平息几分……你说对吧?”

谢景行却没反驳,语气漠然如刀,“近三百年的幽囚之仇,你合该恨我。这条命你若是要,便拿去,我不会怨你半分,动手吧。”

殷无极摩挲他的脖颈,温柔却冰冷,“好,你不要命,人间久别,你却半点子软话都没有,还是激我,你当真觉得我不会杀你?”

“你会。”

“我当然会。”殷无极冷笑。

“因为你恨我。”谢景行很淡地勾了一下唇角,平静地道。

“……”

“欺师灭祖的事情都做了无数回了,帝尊此时倒是不敢下手了?”

谢景行的眼神仿佛洞穿他的内心,将他最不愿示人的一面翻出,让伤痛在阳光之下溃烂。

“谁说不敢?”

“你的心魔一直是我。”见殷无极眸光沉黯,谢景行的语气温柔却残忍,“可惜五百年前我坠天而死,你久困九幽,不见天日,又时常为心魔所扰,如今得到机会,为何不动手?”

殷无极像是被耳畔心魔的低语蛊惑,温柔与疯狂在他脸上肆虐,失控的魔气涌流,右手颤抖着握上了他的颈,继而缓缓收紧,好似下一刻就能将他的脖颈拧断。

好似浩浩海水没顶,溺水般的窒息感向谢景行袭来。

“唔……”被掐住脖颈,逼近死亡的感觉并不好受。

但谢景行知道,这是自己欠的,活该还他。所以,他刻意用言语激怒,逼他出手。失控之举,但他并没有不甘。

可下一刻,谢景行却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却不是他的脖颈。

伴随着殷无极的闷哼,箍着他脖颈的力道骤然一松。

谢景行本已经头晕目眩,眼前几乎出现陆离的重影,身体却落在了殷无极的左臂臂弯中,倒在他怀中喘息着,竟是被人从死亡边缘放了回来。

谢景行死里逃生,又因为这具躯体本就脆弱,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仿佛要把内脏的碎片咳出来。

此时,谢景行抬眸,才发现殷无极的右手以不自然的状态垂落,腕部青紫一片,骨节变形,这是被他自己生生折断的。

帝尊要停下杀戮,不惜硬生生拧断自己的腕骨,可见他的自我与心魔斗争的激烈程度。

谢景行没想到他对自己这么狠,嗓子沙哑破碎,几乎说不出完整的音节:“你做什么……”

殷无极的面色淡然无波,自废右手,就如折断一根筷子那样轻易。

他冷冷地道:“你想死,没那么简单。”

“谢云霁,被幽囚的数百年,你知道本座是怎么过的吗?”

“九幽之下无光无声,不知白天黑夜,不知时光流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能想象吗,在那湿冷的黑暗之中,本座的四肢被寒铁锁链封住,琵琶骨被穿透,无论如何挣扎,皆是动弹不得的滋味,好似一具枯骨,冷,太冷了!”

“所以本座只能沉睡,有时候一睡,便是数十年,梦里全都是你穿心的一剑,醒来后却在九幽之下,只是孤独一个人,数滴落的水滴。”

他语锋一转,那暴戾的言辞,又变成了痴狂的控诉。

“每一次我撑不下去,我就想着你的脸,嘴唇一碰,好像能咬碎你的喉咙,我疯狂地念你的名字,几千遍,几万遍。我时时在想,什么时候能亲手杀了你,让你也尝一尝我受过的苦……”

一字一句,凶戾异常,全是带血。

“别崖……”谢景行听着,仿佛刀割肺腑,肝胆寸寸尽碎。

“但是我现在,改主意了。”殷无极的右腕不自然地垂落,哪怕神色平静,气质端华雍容,笑容背后却隐藏着岁月煎熬出的沉沉疯癫。

“我又不想杀你了,我要你活着。”他慢条斯理地笑道。

谢景行侧眼看他,眼角却有些微薄红,白皙的脖颈上是一圈青紫色的指印。

明明差一点儿就被夺去了性命,嗓音破碎,说不出话,谢景行却依旧无声地凝视着他,目光清冽如水。

殷无极被这眼神看的越发癫狂,红眸暗火,幽幽燃烧,如同罪孽,里面映出地狱之景。

他是至情至性的魔,爱的暴烈,也恨的刻骨。

谢景行并未怪他半个字,而是握住他右腕变形的骨,用灵气慢慢地替他止疼。

似乎是伤到了嗓子,他说话很慢,却带着叹息,“你从少时起,便是颠沛流离 ,对人狠,对自己也狠,时过经年,怎么还是没改?”

“不改又如何?世上又有何人能伤的了本座。”帝尊眸光低垂,掩饰住瞳孔的摇动,故作自负地冷笑。

“怎么,转世重生,竟然让冷心冷情的圣人,开始同情我了?”

谢景行还被他钳着腰,坐在他膝上。殷无极换了个姿势,单臂抱紧他,像是怕他如轻烟一样,再度从怀中散去。

明明是仙魔宿敌,累世冤仇,见面就针锋相对,喊打喊杀。

但他们安静地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哪怕不说一句话,都显得心灵相通,默契万分。

“不杀就不杀,伤自己做什么。帝尊的修为再高,也不是这么折腾的。”谢景行倾身,抚过帝尊后脑如绸缎般的软发,像是在顺毛捋一只毛茸茸的小狼崽儿。

被这样抚摸着,却已是隔世。殷无极忽的阖眸,眼睫盖住那绯色,竟有两行血泪蜿蜒而下。

“别崖,你怎么都要哭了?”谢景行拭过他的血泪,反复摩挲他家漂亮徒弟脸上蔓延的赤红魔纹,低叹一声,语气温柔。

“为师又没怪你,你红什么眼睛啊。”

“……”殷无极瞳孔紧缩,只觉喉头堵塞。

师尊疾言厉色时,他冷笑以对,恨得发疯。可他只是予了一点温柔,就足以让他痴狂疯魔,一败涂地。

谢景行摩挲他侧脸若隐若现的魔纹,并不觉他疯魔的样子狰狞可怕,反倒只觉他蹙眉的模样,实在是太痛,太招人怜。

“好孩子,等我很久了?”谢景行放低声音,问的温柔,“你且再等等,等我回来,渡你上岸。”

殷别崖终生为命途所苦,为天道操纵,困于天地樊笼。

作为师父,自然想渡他成圣,拨他命盘,教他一生苦悲得以逆转。这是他从未诉之于口的飞升初衷。

时隔五百年,他隐忍筹谋,终于寻到契机回到此世,一半为逆天,一半是为他。

待做完该做的事情,他自然是要去寻自家小徒弟的。此时相见,虽然早了些,徒弟又闹腾了些,但他早就习惯了。

“等?”殷无极听出他言语中的异样,登时大怒,他最是激烈敏感,又被抛下许久,再也容不得半分抛弃。

“谢云霁,你还要我等什么?”

似乎是忍无可忍,殷无极失控地向身侧扬手一掌,几乎将右侧的十里梅林皆数碾平。只是转眼间,黑火漫上凉亭石阶,所掠之地,皆为粉尘。

他的一怒,山河皆寂,尘与同灰。

高天之上,孤月也被阴云遮蔽,仿佛也在避其锋芒。

殷无极却揽着他,额头抵着他的肩,暴戾恣睢的帝君外表下却透出软弱来,好似多年前,伏在他怀中寻求安慰的孤戾少年。

谢景行看着他的眼中染上癫狂,魔气失控一般恣意倾泻,看来他的心魔比起五百年前还要严重许多。

“奉劝帝尊,心魔勿动。”谢景行倾身逼近,拽住他的领子,目光好似锐利的剑,“你难道要烧了儒宗?”

殷无极微微仰头,却是噙着破碎的微笑,“烧了又如何?怎么这么看我,觉得我疯了?”

“疯了又如何?疯了好啊。”殷无极又偏头,却是独断的口吻,“谢云霁,和本座回魔宫。”

“说什么话?”谢景行一蹙眉。

“和我回魔宫,儒门三相护不住你,只有我能。”殷无极的黑袍长袖将他全然笼住,他那样强势,所庇护之处,无人可逃。

谢景行却凝视着他瑰丽的眼眸,决绝地道:“不。”

“谢云霁,你不是要偿还我吗?”殷无极的表情晦暗万分,“我留你一命,也不动你的三个宝贝徒弟。只要你与我回魔宫,我会护着你,用尽天材地宝替你恢复修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只要别走……好不好?”

魔的黑袍翻涌如浪潮,眸中染着一抹猩红。侧头回望之时,靡艳的魔纹漫上侧脸,好似盛开的绝望红莲。

“不。”谢景行再次拒绝。圣人独断专行,他下的决定,即便是殷无极也改不了,“为师还有要做的事情。”

“既然你拒绝,那就别怪本座。”殷无极轻笑,忽然凝出一股魔气,直直灌入他的心脉。

黑色魔气闯入他这具病弱的躯体。灵气与魔气相撞,每一寸骨头都在被碾压。

“魔种……”谢景行立即意识到他想干什么了,他厉声喝道,“殷别崖,你给我住手!”

“修什么仙,身担气运,责任重千钧,却总是不得好死。”魔君哑声低笑,“不如随我入魔,从此天高海阔,为所欲为。”

“上一世,你我仙魔道别,大道背离;这辈子,我就是来向你讨债的,才不会放过你,师尊。”

“你若恨极,想要取我性命,可以。但你想我入魔,不可能,跟你回魔宫?更是想的都别想!”谢景行忍痛,漆黑的眼眸沉沉,却亮的慑人。

魔气冲击之下,谢景行迅速扯开自己的衣襟,却见苍白胸膛上凝聚起黑气。不多时,漆黑魔印于他肋下渐渐生成、凝结,最终渐渐化为一个小篆的殷字。

殷无极那张绮丽的妖容上,血泪还没干涸,见他如此冷然神情,却纵声大笑。

“生气了,您居然生气了!谢云霁居然也会生气,难得呀!”玄袍的帝尊弯起唇,笑得前仰后合,像个孩子。

“再洁白傲岸的花朵,一朝坠入泥地里,依旧会零落成泥,与其在云端做那断情绝欲的神像,不如坠下凡尘,与我在搁浅中相濡以沫,在泥泞中纠缠至死……”

他的言语中几多痴狂,但谢景行连冷笑的力气都没了,他真不想与他一般见识。

这混账徒弟今年多大,他难道以为,盖了戳便是他的了么?

“帝尊富有四海,圣人谢衍于你,已是尘封的过去,理应封入棺木之中,永生不再提及,又何苦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又如何?”

“往昔纠葛已经散入云烟,如今的谢云霁,不过是个坠下高天,修为尽散的亡灵,不值一提,哪里值得帝尊如此执念?”

“散入云烟?如此随便就弃置过去,本座同意了吗?”殷无极冷笑,“谢云霁,虎落平阳,你已不是圣人修为,难道就学不会审时度势,向我低一低头?”

谢景行勉力挺直了脊背,支撑着他的,是一副坠下云端,受尽世事磋磨也折不断的傲骨。

“低头?那是什么,吾一生学不会折腰。”谢景行看着温文尔雅,语气却凌厉,“吾不入魔宫。若帝尊执意逼迫,说不通道理,那吾也只好玉碎了。”

谢景行看似孱弱,但他抬起漆黑的眼眸,睥睨他时,好似还是云端的圣人,不染红尘,不作流连。

“饶是无情……也动人啊。”

殷无极凝望着他,忽地一笑,如三秋风月,灼灼照人。

魔焰在烧,远远却传来结界破裂声。

儒门三相察觉到魔气异动,第一次破了彻夜守着圣人庙的戒律,出来看情况了。

作者有话要说: 2022/11/12修

————————

殷无极杀他是因为心魔,为了不杀,宁可把自己右手废了,自己和自己斗争还好赢了。

师尊知道他的心魔是自己,杀了就好了,以身饲魔,果然是负责的师父。但是小崽子把自己手腕掰断了,他还是心疼。

顺便一提,我们的疯批帝尊原先是个乖狗勾,而且还很漂亮,圣人以前调戏他的时候,就总爱叫他“小漂亮”,非常揶揄了。

托腮,圣人向来霸道。这部分表面上是疯批徒弟x清冷师尊巧取豪夺。

实际上,如果看后文,这段就是:未亡人守寡魔君x死遁回来却不敢见自家夫人的圣人。

如果真巧取豪夺的话,开头小黑屋才是真·巧取豪夺。对,是受夺攻,没事了。

至于攻,攻他不敢,他哪敢啊,以前他打不过师尊,只能靠脸勾引师尊;这辈子不敢动手,怕师尊不理他,真等怕了,乖乖狗勾。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渡魔成圣
连载中慕沉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