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胜天半子

远离圣人庙,谢景行那如沐春风的笑容越淡。待到离开,他彻底撕开假面,沉下脸,容色冰冷到可怕,漆眸却燃着深黯幽火。

道统沦落、宗门衰败、师门内乱。

面对一连串变故,谢景行表面不置一词,内心却宛如烧灼。唯一的宽慰,大概是三个徒弟都好端端的,能够生机勃勃地吵架斗嘴,不像是真的离心离德了。

圣人谢衍逝去许久后,那些曾被他庇护的人早已散去,或是各奔东西,或是另攀高枝。

唯一还记得他、思念他的,似乎只剩下了弟子们。

谢景行并未听从三相的规劝,回到学子监闭门不出,而是打算找个清净地方整理下思绪,盘一盘目前三相言语间透露的信息。

离夜晚还早,天问阁曾是他的住所,白相卿神识最为关注,也有禁制在,暂时是去不得的。思忖半晌,他拐过小径,再度来到微茫山的后山禁地。

圣人曾经是一座神坛上的圣像,在旁人看来无情无欲,没有丝毫破绽。但唯有他自己知晓,他坠天之前,心境是怎样残破不堪。

人神之境,到底也是血肉之躯。仙门改革遇阻,他心中煎熬焦躁时,圣人除却在思归树下站上一阵子,就是到后山禁地歇息半日,慢慢地放空自己。

“飘凌和游之的表现……看来中洲儒道与魔道的关系非常敏感,也对,五百年前那样的局面,吾擒了魔君,关在九幽下,君王被俘,于魔洲来说就是世仇。”

“三相离心看上去颇有水分,那几个孩子,是遭遇了什么样的困难,联手都压不住,只得分开?”谢景行想,“道祖、佛宗隐世不出,也料得到,天道那个样子,两位圣人灰心是很正常的。”

“坠天之前的记忆缺失了一块。”谢景行整理记忆,只觉最后的三百年,他的记忆有大片的模糊,“不知道是那缺失的一魂一魄,是完全碎了,还是丢了……”

他这几日在儒门,除了搜刮些以前用得上的低阶法宝,就是在寻找可能被过去的自己藏起来的记载。

海外洞府找过,黄金屋里间也没有,余下的天问阁暂时不能涉足,只好再来后山禁地碰碰运气。

几日前,谢景行也来过一次,那时的冰火洞内,还只有一年前居住过的痕迹,蒙着一层薄薄的灰,魔息也不是最近的。

这次他环顾禁地,却发觉了明显的不同。

“他来过。”谢景行在洞府之外驻足,看见衰草倒伏,冰火相生的晶石上,又多了几处凌乱的剑气划痕。他不知是怀念,还是怅然,“昨日,有人住在这里……他还是回家来了。”

魔气还未退去,这气息对他来说,是镌刻在神魂里的熟悉。

如果再随意踏入洞府,定会被此间主人察觉。

现在,谢景行暂时还不打算与那个人再见,于是他打消探查的念头,转身,只在洞府外围行走。

谢景行撩起青衣,挺直脊背,走在半人高的草丛中,环顾着周围出现的些许细节,却不经意间唇角微扬,“小崽子,算是有良心,还记得回来看看为师。”

行至开阔处,立着一件半人多高,栩栩如生的梅花摆件,鎏金为花枝,白灵玉为梅花,琅石为蕊,精雕细琢。

“是今年圣人祭礼单里写的‘白玉梅花’?”反正是送给他的,谢景行怕触碰了会被察觉,只是绕着欣赏了一圈,栩栩如生,满意道,“是大师之作了,他这炼器水平又进步不少,作祭品浪费了,摆在天问阁才赏心悦目些。”

残碑之上,又多了几处新的剑痕,恣狂而肆意。

谢景行辨认了一下字迹,上面写着:“费尽人间铁。”

不知是他在说这雕琢白玉梅花的材料,还是在借物喻人。

“相思错吗……”帝尊的心绪实在太复杂陆离 ,谢景行哪怕再仔细地读,也很难揣测对方如今的态度。

他不敢太自负,只是猜,“大抵是恨我。”

“本以为会拆家,没想到,和师弟们相处都还不错。”谢景行心想,“相见不如怀念,若是我死了,他念起千年师恩,或者还会说上两句好话。若我活着,往昔仇怨指不定又占了上风,还是暂不相见为好。”

这几日,谢景行因为“见”与“不见”颇多纠结,现在终于打定主意不见,心中也松下些许。或许,还未准备好的是他吧。

微风吹起,清池澹澹生烟,在荒芜残败之中,池边却有一抹鲜亮之色。

凤凰花树压低枝头,垂在棋局边,好似被剑风席卷过,有种盛开到极致又凋零的美。绯红花瓣落入水中,漾起涟漪。

他走过倒伏的衰草,来到池边,只见花瓣浮动,又倏尔散开,池水照出他隔世的容颜。

清风拂过池水,波光让谢景行的倒影破碎,让前世今生割裂为两半。

儒门君子容色苍白,病骨支离,唯有眸似寒星,依稀可窥见嶙峋傲骨,好似当初立于九天云海的白衣圣贤。

“改换名姓、易变容貌 ,修为尽散,不见故人……这样抛却曾经的一切,就能轻易成为另一个人么?”

想来是的。世人所知的圣人,也不过是神坛上的一个象征,是仙门三圣之首,是儒道领袖,是仙门第一,是天下人敬仰的存在。

可谁又明白真正的谢云霁,到底是何种模样?

“这天下,又有何人知我?”他笑而叹道。

谢景行随手掷下一枚石子,让池中虚影漾开,再回到凤凰花树下,看见石桌上面摆着一局残棋,黑与白,正是平局。

相对一坛酒,两枚白玉杯。

一个杯盏早已空了,另一盏中酒液骀荡,花瓣沉底,却是无人共饮。

谢景行伸手触碰,惊觉酒还温着,垂下眼睫,不知说什么才好,长叹道:“真傻,一局残棋,两杯酒,这是在等谁啊……”

没人陪他下棋,帝尊就与自己对弈,但求一败,却无人再予他一败。这大概就是孤独的最高境界。

圣人坠天,五洲十三岛,帝尊再无对手。

谢景行从棋篓中取出一枚棋子,置于手中把玩。他本不该留丝毫痕迹,但思忖片刻,还是落了一颗白子,切中黑棋要害 。

“仿我的棋路,模拟出势均力敌的对弈者,思路倒是学得像,有吾当年九成模样。”谢景行对着残局又补了几子,好像在隔空与谁交流。

“吾已经五百年未下棋了,不进则退,帝尊勿怪。”

圣人从天劫下逃离的五百年,不知受了何等神魂磋磨,才留下一条生路。那种感觉,只要想一想就觉得痛楚。

但圣人有一副极为强硬的骨,乐观与豁达永远刻在他的魂魄里,无论何种艰难困苦,都无法摧折他的骄傲。

哪怕是亲眼见过天道入魔,意识到天门无法叩开。倘若此世断天路,被天弃置,资源只会慢慢枯竭,最后招致的,是毁灭。

“那又怎样,谢云霁还活着。”转世圣人看着棋局,微微一笑,好似昔年圣人俯瞰云端,“道非我所求,就以我道,换天道。”

他看向自己断裂的掌纹,气运有缺,天道所忌,却是半点也未曾彷徨,反倒笑了。

“觉得我蚍蜉撼树吗?”谢景行青衣儒衫,端然坐于棋局之前,明明身负微末修为,近乎一无所有,他的眼却在凝望虚空之上,好似在与天对弈。“人便是这样的存在。”

他当年孤身赴天劫时,耳畔回荡的,仍是千百代的圣贤君子,面对天命时的高歌。

无论前方荆棘载途,长夜之中,总会有不熄灭的火。

谢景行指尖棋子翻飞,逐一将黑白子填入局中,好似在以棋路言志,平淡中有着千般涌流。

“昔年,天地为熔炉,吾身为柴薪,我告诉自己,这是为万世开太平。”

“两千五百年的仙门之主权位轻掷 ,三千年清修付诸东流,不甘吗,当然不甘。”他自语道。

“遗憾与不甘,永远是最刻板无用的情绪,若是牵绊于此,便是落了下乘,输给天了。”

“再烂的一局棋,不到最后一手,怎么会知道寻不到破绽?”

“神魂不全,修为尽散又如何?一身病骨,为天所弃又如何?不过重头再来罢了,有什么可畏惧的。”

“此次 ,吾不为柴薪,吾要为炉火。”

谢景行坐在石桌前,看向那已然成型的一局棋,微微支颐,明明病弱纤瘦,但当他微笑时,眼似深潭静水,暗处又有风云游动。

他不再是那个作为天道代行者时,如履薄冰的仙门圣人。

山海走马,醉卧禅山,行文讥笑诸天神佛,那是属于天问先生浓墨重彩,遥远的过去在他身上璀璨光辉地活了过来。

“今日,吾绝境归来,来日,定然胜天半子。”

谢景行将这局棋补完,才执起杯盏,将温酒一饮而尽。

他如今已不是圣人,不在其位,当然有许多事情能够去做。

唯有情债,欠了,便是真的欠了。

谢景行垂眸,将酒盏归于原位,低低一笑,像是许诺道:“残局补齐,有人赴约 ,算你等到。待吾之修为像点样子,再与君相会。”

如今,他处于最低谷时,就算是以师尊之身份,也不一定弹压的住身为魔道帝尊的殷无极。哪怕要在帝尊面前引颈就戮,偿还亏欠他的孽债,他也必须昂起首,端住圣人的骄傲,自然不肯让他见到这般境遇。

谢景行犹豫片刻,却没有把棋局归于原位,好似并不忌讳帝尊认出他的棋路。

这样的矛盾,让转世圣人愣神半晌,还是笑了,“明明该不见的,这情劫啊,真是烧心的东西,恼人的很。”

作者有话要说: 2021/10/22修

2022/4/4二修

2022/11/7第三次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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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卷主要写的是师门。三相对师尊的怀念,更多的是对旧岁儒宗繁荣的追忆,以及对师尊的敬仰。他们之间也有道统不同引起的交锋,性格不一造成的龃龉,但是本质上他们还是互相关爱的同门。

·当然,遇到殷无极就破防,因为师尊最偏心他了。

·增加了关于师尊本人心境的表现,我之前写的太收着了,感觉还是将这部分展现给读者看,可以更好地明白何为白切黑。

·表面的温和能屈能伸,内里却桀骜心如烈火。今日的谢景行可以微笑隐忍,来日的谢云霁我杀天道。大概就是这样的人设了,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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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魔成圣
连载中慕沉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