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琴声

这年十月,朝廷中枢接到西州求遣名医的拜帖,带来了一箱黄金珠宝,说愿以千金相酬。皇帝下发国书,命令张御医带领太医院两名医正携带一车药材远赴塞外。

西州王庭内乱不断,主和的西州王一旦倒下,才成年的大王子未必能顺利登位,主战的左大王息尔野心勃勃,早就虎视眈眈王位,对汉人甘、凉两州得天独厚的塞外草原更是垂涎欲滴,屡次冒犯。

届时权柄旁落,不免再起硝烟……

念及两朝刚刚握手言和,塞外此刻正戈壁荒滩、北风卷折,鹅毛般的大雪落了一场又一场。若再起战事,汉军受不住北地严寒,光是西北的罡风就足够让人望而却步,何况还有那一座座连绵横断的雪山。

军马、粮草、冬衣、棉被……国库已经捉襟见肘,不能再战。

满朝文武都紧紧盯着西北的军报,本定于十月底出发和亲的七公主行程也是一拖再拖,迟迟未离开京城,一时上下悬心。

十二月时,西州王薨。

左大王息尔射杀大王子,挟持王妃,抢占王宫、就此登上王位,并且扣押了楚国送来的御医们,开始有骑兵频频在边界村庄游荡,似乎在试探汉人的底线。边关开始紧张待备,操练兵甲,以备不时之需,朝堂上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翌年春,高山积雪融化,草原上河带蜿蜒,轻纱一般流淌,碎裂的冰块顺着河流飘流、溶解,滋养岸上嫩绿的水草,河谷枯草中顶冰花破冰而出,迎风盛开带来春信。

苏璟在甘州边防巡营时,山谷洞穴中钻出两个人,蓬头垢面,凌乱不堪,操着一口西州话拼命比划着什么。

苏璟寻人翻译后明白过来,他们是西州王的小儿子苏日格和阿都兀臣将军的外孙女宝丽娜,特向汉人朝廷求救,助他们夺回王庭,他们愿意俯首称臣。苏璟不敢大意写信给父亲苏渊,楚军军帐里,军师、幕僚出了一晚的主意,商议后决定遣人将他们送往京城。

就在他们出行的转月,左大王,不,新任西州王表示愿意继续同朝廷交好,请求朝廷册封,承认他的地位。

苏渊将这份书信同样发往京城,拂晓时分,天际吐露鱼肚白,群山浩渺,苍苍茫茫。风刮起他渗出银白的鬓发,他立在帐子外,看着远方,心里涌现不安。

朝廷陷入两难,最后决议,封西州王为昭武王,仍旧发嫁七公主于西州为王妃,扣押小王子为人质。据使者回禀,新西州王当庭未表现不满,欣喜接过册封的国书,举酒遥祝楚国皇帝安康,发誓愿意誓死效忠,但随后回到居室却勃然大怒。

汉人意识到新西州王他不是草原上的莽汉子,而是个处心积虑,喜怒不形于色的狠角色,楚国朝廷犹豫良久还是履约,虽然他们左右摇摆的态度无异于与虎谋皮。

这年九月,草原上火红的萨日朗如火如荼盛开,京城四方艳阳天,公主和亲仪仗一点点北上离开了故土。

王修仪作为生身母亲,被封为德妃,于午门外送别女儿后回来便一病不起。

公主娇弱,和亲的队伍途中走了三个多月,到西州已经严冬,德妃得知又心疼地哭了好几场。转年夏天,西州王传来喜讯,公主有孕。

赵嫣才过了十岁的生辰,听到这个消息正在房里温书,一时怔松,她还记得那个时刻恪守规矩,端庄典雅的七皇姐。

一时神思暇游,目露忧伤。

“嘿!”一颗樱桃砸上她后脑勺,随即骨碌碌滚向桌子底下,赵嫣捂着头“嗷”了一声,皱着小脸捡起了樱桃。

转头向后看,浓密的树冠上果然趴着两个人,笑嘻嘻的两张脸,她恼怒嗔道:“宝丽娜!你不要闹了。”

“笨蛋小公主,你又在想什么呢?”

赵嫣气鼓鼓转头不理人,自他们来了宫里,日日捉弄她,且只捉弄她一个,太过分了!

“真生气了?”他们一前一后跳下树,宝丽娜秾艳俏丽,性格奔放直率,凑上前嬉皮笑脸,“你好玩才逗你玩嘛,别生气呀!你平日都是假装生气的。”

“给你。”苏日格将捧了一路的布袋放到她桌上解开,散开全是一颗颗胀鼓鼓如红宝石般鲜红欲滴、晶莹剔透的樱桃,“宝丽娜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了,这个送你当赔礼。”

他笑起来羞涩腼腆,眼神干净透亮。

赵嫣漫不经心尝了一个,樱桃酸甜多汁,脾气顿时没了,没好气问:“你们怎么又来了?”

宝丽娜神情一凛,认真道:“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道别?你要去哪,回西州吗?”

“对,回西州,我阿翁死了,他的部下都投降了息尔,我们部落只剩七十几口人,我必须得走了……”

久久无言。

宝丽娜见赵嫣一副快哭的样子,忙说:“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吗?山水有相逢,没准日后还能见到呢!”

她故作轻松,赵嫣心里更加不好受。

“只是我走了,以后只剩下苏日格一个人了,若是你们汉人皇帝改变主意,将他遣送回西州,落到息尔手上,可就是死路一条,你能不能帮帮他。”

赵嫣想都不想一口应承下来,也不管能不能办得到,斩钉截铁保证:“好!”

苏日格无奈看向两人,暗暗攥紧袖子,一语不发。

气氛凝重起来,离别伤感突然蔓延。

宝丽娜却倏地倾身翻她手里的东西,“你又在看你们的书?你的那个苏大人可真是太讨厌了!只有你这样听她的话!你的姐姐们总是装病不去上她的课,你傻透了,果然是笨蛋小公主!”

她戳戳赵嫣的白嫩的脸颊,替她忿忿不平。

“才不是呢!”赵嫣弹开她的手,转移话题,“你们还记得吗?前日我们在绿倚阁外听到的琴声是她弹的,多好听啊,我也想学琴……”

宝丽娜呵呵冷笑,“就你喜欢她,我们都讨厌她!”

“不是的,她的琴声里有大漠和草原的味道。”苏日格竟意外反对,神情还颇为眷恋。

三人就着这琴声聊到西州,一望无垠的草原、黄沙漫卷的沙漠、飞沙走石的戈壁还有甘甜清冽的绿洲清泉,葡萄酒、篝火、歌舞、胡笳和肥美的牛羊,都哈哈大笑起来。

几日后,宝丽娜走了。

她走后,赵嫣和苏日格见面的日子也少了,他是质子被安排住在西苑,只有每逢十五趁着面见皇帝的时候才能匆匆见一面。

他们相约去绿倚阁听琴声,推断着宝丽娜走到哪了,有没有过玉门关,有没有看见祁连山顶的雪,有没有听见牧民的胡笳琴。

宝丽娜一走杳无音信,他们就此失了联系。

她听说苏家世代镇守西域,在苏玉卿面前唯唯诺诺两年生怕她关注到自己的赵嫣头一次找上门来,请求她在家信里帮自己捎一段话,替她在西州找一个小部落的女首领叫宝丽娜的。

苏玉卿摇头拒绝,并且委婉劝告她:你是国朝公主,一举一动代表天家,不要和外族过从甚密。

赵嫣第一次觉得她甚是讨厌,堵着气扭头走了。

第二年春天,西州喜讯传来,七公主生了女儿,两朝关系算是维系下来。

秋天的时候,西州又传来消息,七公主再次怀孕,朝廷上下几乎同时是松了口气,端庄贤淑的公主笼络住了草原狼王的野心,获得了他的宠爱,国朝自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只有德妃心疼女儿,女人生孩子就是道鬼门关,连续生产又伤身体,送了成车的药材、补药过去。

年节女官归家,苏玉卿收拾好行囊和年礼,拜别阿姐,“我很快就回,阿姐不必担心,我会陪着你的。”

这回苏瑶卿笑了笑,“多待些时候,母亲一定很想你,替我尽尽孝,我无妨的。”她真的放下了。

四目相对,苏玉卿抱住她,随后转身上了马车。

苏府里,苏璟代替父亲回京述职,这几年他远在西北,餐风露宿,几次回京不是献俘就是押送,三过家门而不入,此次皇帝格外开恩,容他多留些时日。

抱起一双已经认不出来父亲的儿女不肯松手,“都长这么大了。”

苏夫人笑吟吟望着他,问:“你父亲可还好,你弟弟怎么不回来?”

苏璟望了母亲一会,决定如实说:“父亲左肩箭伤一直未好,军医已经没了法子,有时候雨雪天甚至不能动弹,二弟三弟都在旁侍奉,不敢离开。”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朝中又不是无人?”

看着她母亲忧心忡忡的样子,苏璟放下孩子给妻子,叮嘱她,“带孩子们去外面玩一会。”

傅氏明白丈夫有话要说,带着屋里的下人拥着两个孩子出去了。苏璟目送他们离开又转而对苏夫人道:“父亲一直不放心西州,总告诉我们还有战要打,让我们不要掉以轻心。”

苏夫人拿着帕子又急又气,“他这是干什么?别人以为我们家拥兵自重呢……”

“母亲!”屋外传出声音喝止,苏璟回头惊喜道:“小妹!你回来了!”

苏玉卿进屋脱了斗篷,打掉身上的残雪,挂在熏笼上,冷声道:“母亲再不可说这种话!”

她在宫里,比其他人瞧得更明白些。这两年皇帝已经不再频繁召见阿姐,无仗可打,苏家就要失势,若此时传出这种话,就怕传到皇帝耳朵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思索了一会,问:“大哥,爹爹有没有同你说过些什么?”

“你也怀疑他做的一切都是演戏?爹爹也这么说,他觉得现在的西州王狼子野心,不会轻言放弃,势必有一日会卷土重来,怎会真的沉迷于汉人公主的温柔乡里。”

苏玉卿跟着点头,“爹爹同我想的一样,传闻中她对七公主宠爱异常,对她的女儿也是爱若珍宝,但德妃娘娘屡次三番去信,却不见公主亲自回信一封,每每都是回信给陛下的时候顺道问候母妃,从不亲自给生身母亲只字片语,委实古怪。”

“小妹,”苏璟哑然失笑,“……你合该做个军师,这话我会转告爹爹。”

“大哥回来待几日?”

“过了年关就走,瑶娘在宫里如何?”

“阿姐很好,她让我问候你,也给孩子们准备了礼物,还有父亲和二哥三哥的,托你捎给他们。”

苏夫人看着他们兄妹一问一答,又思及这个四散的家,一阵难过。

年关过后,苏璟带着装满马车的行李启程北上,苏玉卿回了宫。

四个月后,有一份来自甘州的信件送往宫廷,是莎戎部落首领宝丽娜委托甘州的马帮送给西州小王子苏日格的,辗转从鸿胪寺递交进宫。

两人坐在廊下看信,苏日格一字一字翻译给赵嫣听,宝丽娜做了首领,带领族人找到了新的水谷地,养了很多牛羊,还学着汉人在地里种庄稼。

赵嫣听完了,先笑了一阵然后又给她气到了,她给她的羊取名嫣嫣!她,她怎的这样!

苏日格读完了信,含笑看她气得涨红的脸,两人唧唧歪歪说了好一会儿话,绿倚阁传来激昂的琴声,一时如林风呜咽,隐忍不发;一时又急如飞瀑,激越奔腾,弦歌不绝,余音袅袅。

他出神望着琴声泄出的方向。

“你想家了吗?”

“……是。”他有些不好意思,楚国待他可谓上宾,礼数周到。但他怎能耽于享乐,他身负血海深仇,此仇不共戴天,从无一日忘怀,他终将回去自己的故土夺回属于他的王位!

赵嫣十二岁生辰后,苏日格前来辞行,他已经去信给了西州,西州王表示欢迎他的回归,愿意授封他为右都王,回他的母族高山族,楚国皇帝愿意替他送行。

他已经是个没用的人质,若是能放他回去引起西州再次动乱那再好不过。

临别时,他们没能见上一面,苏日格取下脖子上一直佩戴的狼牙送给她,在信中和她说,“你是我在中原交到的最好的朋友,世界上最好的汉人,我希望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赵嫣捧着信,手里紧紧攥着狼牙,坐在树荫里的台阶上嚎啕大哭。

哭了很久,眼泪一直止不住,直到视线里递过来一方淡青色的帕子。

她抬头看,“苏大人。”

“别哭了,进来喝杯茶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流转**,四年过去了~写得很仓促,大家将就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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