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厉风尘

天色暗沉,风潇潇兮。厉风尘靠在病床上,房间里尽是消毒水的气味,他的右手裹着厚重的纱布,病服下藏着大大小小的伤口。

病房里安静极了,落针可闻,只有偶尔发出的几声闷咳显得苍白无力。

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杨醒一身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夹着两只圆珠笔,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今天感觉怎么样?”杨醒笑问。

厉风尘瞥了他一眼,“你看起来很高兴?怎么,是医院给你升职加薪了还是沈黎找到老婆了?”

“医院给的福利待遇够好了——至于沈黎嘛……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皇帝不急太监急!”

厉风尘心里头不快活,对于杨醒的戏谑视若无睹。

“哎!上校,白羽真的会涅槃吗?你确定他当年死了吗?”

厉风尘神情愈发冷淡,与今日的天气一样,不晴不雨,不知喜悲,半晌都没有出声,杨醒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压根不想回答。

杨醒嘴唇微动,刚想再问,便听到一句哀而不伤的回应。

“老杨,我不找了。”

厉风尘眼眸冰冷,语出惊人,心底的凉意溢出眼尾,激得面前的杨醒阵阵发寒。

“什么?”那股子戏谑消失了,他很认真地又问了一遍。

“他如果活着,不可能不来找我,如果死了……凤凰涅槃以后,是一个新的生命,哪怕我找到了,也没有意义了。”

杨醒攥紧右拳,他很想告诉面前的人,白羽可能回来了,用着一个同样精致美丽的身体,但厉风尘此话一出,他突然觉得,哪怕告诉他,或许也没有意义。

“当年你们是一起去的冈仁波齐,他有没有死,难道你不是最清楚吗?”他定要问清楚,如果白羽没死,那他家里的那片小羽毛就仅仅是一个巧合。

厉风尘微微别过头,“我也不知道……”

那年冈仁波齐峰的雪很大,一只漂亮的白凤跟在厉风身后,厉风走在前面,白凤跟在后面,雪地上的脚印总是出现不久便被大雪掩盖,两人相互搀扶,最后在圣峰上,见到了一柄纯白权杖,插在雪地里,立在冈仁波齐峰的最顶端。

厉风双眼发光,惊喜道:“白羽!我们马上到了!再坚持一会儿!”

漂亮的白凤凰跟着厉风身后,喘息声和喉间的呻吟声被呼啸的风雪淹没。

“风尘……我不行了……我把你推上去吧……”

声音细小虚弱,厉风没有听见。

“马上到了!我们马上到了!”

厉风用【权杖】撑起一片风场,抵挡着如刀似剑的霜雪。

从冈仁波齐峰峰底向上仰视,哪怕天气再恶劣,也从未有这样漫天的霜雪,可每次的登山者,无一例外,都会被骇人的霜雪凌迟,最后有人血尽而亡,有人跌下高崖,尸骨无存,这座山吞噬了太多有野心的人,却依旧纯洁如初。

白凤凰轻叹一声,右手抚上厉风的后背,如果此时厉风回头,就会发现他的一双凤羽已经被霜雪生生折断,此刻正以一种奇怪扭曲的形态耷拉在背后,他们身后的雪地里,是一个又一个血脚印。

白凤看着近在咫尺的圣书【权杖】,听到身前人雀跃地道喜,淡淡一笑,身上的疼痛密密麻麻,可他却莫名心里开心。

白凤抵在厉风背部的手逐渐用力,将前面的厉风向前推了一大步,倘若此时,厉风伸手去够那柄白色权杖,那他已经可以加冕为王。

然而在白凤的手离开他的背部时,厉风并没有向前伸手,反而转身看向背后,见到了他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场面。

身后的白凤凰浑身浴血,背后的凤羽已经只剩下半截,折断的凤骨裸露在外,骇人得紧。

白凤凰嘴角挂着血,双目渐渐阖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从峰顶跌落,血腥味在风雪中消散,生命力在风雪中流失。

厉风下意识想用风场想接住白凤,可他的风场在刹那间消失殆尽,他想到那柄磨人的纯白权杖,强大到足以活死人,肉白骨。

下一刻,他转身奔赴圣峰之顶,可他怎么都够不到它!

明明就差几厘米,可他就是碰不到它,那一刻,他想起山下人的警告:

贪婪者将被贪婪吞噬。

他大概已经变成了那个只想利用圣书【权杖】的贪婪者,他大概再也得不到这柄纯白权杖了。

他想起白凤跌落山崖前,推了他一把,如果他那个时候伸手……如果他伸了手,他就能不带有任何情绪地拿到这柄权杖。这柄名为圣书的【权杖】吞噬了太多人了,他早就想好,等他拿到圣书,就要让世界上所有的【权杖】全部消失……

可这是“如果”。

可没有“如果”。

他微微偏头,看向坠落山崖的凤凰,远远可以看见残破的凤羽已经无法撑起他的身体,他只会从圣峰顶端向下摔落,不带有一丝缓冲——这座山峰的阴面如同被长剑生生切割,从山顶坠落,只意味着死亡。

厉风一咬牙,收回伸向圣书【权杖】的手,转身跳下了山崖……

“白羽——”

那年的霜风寒雪中,山脚下朝拜的信徒听到一声从山顶传来的“呢喃”,若有似无的忧伤与敬畏从心底滋生而出,换得天边一道轻声的叹息。

厉风尘侧卧在病床上,点滴安静地滴落,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他对杨醒说,他不找了,找到也没有意义了。

可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只是想催眠自己——右手多处神经肌肉组织损伤,导致以后可能无法正常活动。

他再也登不上冈仁波齐峰了,他再也找不到他的白凤凰了。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如珍珠一般大的雨珠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落雨声。

小羽毛缩在被子里,厚重的被子被拉到了脑袋上,床上便多了一个小鼓包。

“轰隆!”

巨大的雷声伴随着瞬间的亮光出现,小鼓包听到声音,剧烈抖动了一下。

一声又一声响雷接踵而至,小鼓包动了动,钻出了一个小脑袋,眼泪糊了一脸,眼看亮光又至,雷响欲起,小羽毛裹着被子,赤着脚丫子,噔噔蹬跑出了房间。

杨醒原本正要睡着,房门就被人用力推了开,黑暗里,他隐约看到一团黑漆漆的,形似幽灵的东西越靠越近。

“哎哎哎!!!什么鬼东西!!!”

他从床上坐起身,一边把被子往身上拉,一边惊呼,活脱脱像个失足少男。

“啪踏”一声,灯光大亮,杨醒这才看清楚,来的鬼东西是披着被子的丁白。

他正想怒斥小屁孩儿不好好睡觉,一道响雷落下,“鬼东西”咻的一下不见了,定睛一看,才发现小羽毛趴在地上,手隔着被子捂着耳朵,怕得很。

杨醒经这么一吓唬,瞌睡虫也跑光了,反应了半晌,理清了状况,轻叹一声,走下床。

他把地板上的小羽毛连着被子一起抱起来。

“怕打雷?”

有些好笑——白日里还一副爱答不理的大人模样,到晚上打雷了,倒是像个小孩儿。

他掀起被子的一角,露出小羽毛的脸蛋,脸上的泪珠蹭到了被子上,湿了一片。

“轰隆!”

又一道响雷,小羽毛整个人颤了颤,缩进杨醒怀里。

杨醒觉得,要是一直这样下去,雷声不停他不睡,那他明天还要不要上班了……

“你等等,我给你找个耳塞。”

说着,把小羽毛的脑袋裹好,起身下床。

没过多久,杨醒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降噪耳机,他拨开被子,将耳机套在小羽毛耳朵上。

“好了,睡吧。”

外界的声音变得闷闷的,听不清了,小羽毛感觉到杨醒伸手把缠绕在自己身上的被子解了下来,然后把他背部的白羽撸顺撸平,重新铺好被子,将他服侍得妥妥贴贴。

安静中,卧室的吊灯“啪踏”一声,被人关上,黑暗席卷而来,只有窗外偶尔闪烁着雷电。

杨醒将他裹好,轻轻拍打着他的背部。

那一刹那,小羽毛恍惚地觉得爷爷又回来了,像以前在村子里那样,有时候入睡前会给他讲故事——冈仁波齐峰的故事。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拍打着他的背部,其实这个动作本身没有助眠的作用,只是有规律的拍打在不断提醒着入睡者:你身边有人,这里很安全。

有些想爷爷了,心里有些难过。

惊魂未定变成了过去式,小羽毛不多时就睡熟了。

杨醒看着呼吸平稳的小羽毛,默默腹诽: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胆子也小,要是没有机遇,一个人会怎么生活?

因为丁白背后的巨羽,他的每件衣服都需要特别定制,杨醒直接把一年四季的衣服全给他定了,于是总会隔几天就有人上门送“温暖”。

这一日,明媚春光正好,小羽毛吃完午饭,刚刚从餐桌上下来,就听到门铃声响了起来。

白天,别墅外院的铁门始终大开,客人可以直接进院子,再敲响别墅的门,只有晚上,那道铁门才会被锁上。

此时,阿姨正忙着收拾餐桌,小羽毛以为又是送衣服的,怕人等急,主动跑去开门。

大门半开,阳光从门缝里溜进来,给干净的白瓷砖镶上金边。

春日的风裹挟着沁人的花香扑面而来,门外站着一位身姿挺拔,面容英俊的男人。

厉风尘一身黑色大衣,身上还带点草木香,看到小羽毛时,挑了挑眉,像是在说:怎么有个孩子。

小羽毛看到生人,下意识躲闪,他略微掩了掩门,身子往门后躲,被厉风尘用手挡住。

“我找老杨。”

厉风尘蓦然出声,没等小羽毛回答,就抬脚走进别墅。

小羽毛看着他娴熟地在玄关处换鞋,一时间愣在原地。

“林姨!”厉风尘喊了一句。

林姨从厨房出来,见到厉风尘,也是一怔。

“上校,您怎么来了?”

厉风尘顺手把大门关了上。

“老杨呢?今天不是应该休息吗?”

林姨闻言,赶忙回道:“可能是医院有事,早上接了个电话匆匆忙忙就走了——厉上校吃中饭了吗?”

“吃了。这个孩子什么时候来的?”

丁白缩了缩脖子,漂亮的白羽轻轻颤抖,如临大敌地看着厉风尘,恨不得下一秒就躲回房间。

“来了一段时间了,这孩子太小,杨军医大概想养大点再送出去。”

“嗯。”

丁白忍不住了,也不管厉风尘的视线,噔噔蹬往楼上跑,期间还踉跄了一下,掉了一只拖鞋,后来索性两只鞋全踢了,回到房间就把房门关了上。

厉风尘看到他的反应,觉得自己像极了在抓老鼠的猫,此时此刻小老鼠已经溜走了,刹时笑出声。

“这么胆小啊……”

林姨闻言,莞尔一笑,继续忙自己的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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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萨拉卡的执杖者
连载中不留昨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