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入夜,五眼婶婶带着小羽毛找了户人家借住一晚,家主人很热情,给他们收拾了一间杂物间,铺上被褥,让他们将就一晚,五眼婶婶身上没带多少现钱,只一个劲地鞠躬道谢。

夜里冷的紧,五眼婶婶缩在被褥里,哪怕一件衣服都没脱,还是觉得不够暖和。丁白背上长着细羽,那一片夸张的白羽更是像披风一样盖在背上,他缩在被褥里,逐渐呼吸均匀。

五眼婶婶右手的眼睛闭上了,不细看只以为手掌心多了一条疤痕,她轻轻抚了抚小羽毛的背脊,突然发现他怀里竟还抱着那个布袋子。

鼻子有些酸涩,想到几天前,他们还只是生活在山间雪地的普通村民,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拥有不同故事的一群人,最终住在了同一片苍穹下,他们也曾进过大城市,有些人见过长城,参与过战争,有些人曾为政府所用,投身于事业,可最后殊途同归。

他们也许做过错事,愧对过故人,但这片小羽毛又做错了什么,他纯洁得似山涧雪,洁白无瑕,不染世尘。

想着想着,困意浮上来,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他们吃好早饭就出发了,临走时,屋主人还好心地送了他们几个面包馒头。

小羽毛依旧抱着他的布袋子,十分呆板地说了声谢谢。

五眼婶婶拉着他,对好心人家鞠了躬,临走时遥遥挥手,颇有远行的意味。

雪停了,暖阳挂在半空,好像又能看见路了。

两人紧赶慢赶,总算在日落到达北京。

五眼婶婶的远房亲戚住在五环外,算是北京郊区。五眼婶婶来到小区门口,被保安拦了下来,直到播通电话,保安才半信半疑地放他们进小区。

小羽毛亦步亦趋地跟在五眼婶婶身后,两人的穿着是妥妥的“乡下人”,以至于那位亲戚开门时,小羽毛察觉到了她异样的目光。

进了门,寒暄三两声,大致意思是,近来可能要住在他们家了,那位亲戚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房子不大,住着一家三口——一对老夫妻和他们刚刚离婚的女儿,房间不够住,五眼婶婶和小羽毛只能睡沙发,好在小羽毛身材小,一个小沙发也够他睡了。

夜半时分,四下寂寥,房里没有开灯,黑暗中,小沙发上拱起一个墨色团子,一只头发乱糟糟的鸡崽子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继而是半个身子。

屋子里装了暖气片,麻布衣便被他丢在小沙发上,巨大的白羽拖在地上,像是裙摆一样。因为背后长着羽毛,爷爷特地给他单独织了几件毛衣,毛衣背面只有几根毛线系在一起,造型有点像长袖的肚兜,穿在巨羽之下,很保暖,此时他身上就穿了这样的毛衣。

“口…渴……”他的声音细细的,轻轻飘在客厅里,没人听见。

他进了几个开着门的房间,都没找到水,最后走进厕所,在洗手池边找到了装着冷水的大玻璃瓶。

两只眼睛陡然发光,他伸出手,拿起紧贴着镜子的玻璃瓶,瓶子很沉,外壁冰冷,小羽毛动作僵硬地将冷水倒进嘴里,如同在执行一个指令。

冰水充斥着他的整个口腔,他被冻得一哆嗦,但这里没有别的水杯了,皱着眉头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又小心翼翼地将玻璃瓶放回原处。

黑暗里,玻璃瓶晃了晃,小羽毛一惊,再扶时已经晚了。

巨大的碎裂声响起,惊起了沉睡的人。

“谁啊!!!大半夜不睡觉!!”

刚刚离婚的女人脾气很大,听到声音第一时间惊叫起来,冲到厕所打开灯,看见一地的玻璃碎片以及像珍宝一样精致的始作俑者,倒吸了一口冷气。

屋里人都被吵醒了,睡眼朦胧地起来查看。

五眼婶婶也是一个惊颤醒了,小沙发上不见小羽毛的身影,她爬起身,看着传来声响的地方,心下一紧。

厕所灯光大亮,只见小羽毛站在灯光下,白色的翎羽熠熠生辉,他的下巴上还沾了水渍,地板上铺满了玻璃碎片,还有血迹零星地落在地上。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啊?”冲进光明里,眼睛还有些睁不开,但话音已经落下。

五眼婶婶绕过玻璃碎片,将小羽毛扶了起来,细细检查起他的身体,看见他背后的白羽被玻璃碎片划伤,正渗出鲜血。

“没事啊没事!”

老夫妻闻声赶来,目光一下子被小羽毛吸引住了。白日里小羽毛披着麻布衣,他们竟没发现,这个小孩子长得这么漂亮,背后的巨羽像是凤凰的翎毛,神圣洁白,高尚无暇。

像是担心小羽毛会害怕,五眼婶婶一边哄一边将小羽毛拉出厕所,看见老夫妻时,抱歉道:“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不懂事,一会儿我来收拾吧,钱也会赔给你们的,家里有没有药啊,他受伤了。”

老夫妻俩这才回过神,连声说有的有的,转身去房间找消毒药水。

“婶婶……我渴,不小心把玻璃瓶打碎了。”

“婶婶知道,没事啊!”

屋主女儿“啧”了一声,看见自己母亲把消毒药水递了过去,父亲直愣愣地看着那片巨羽,她知道那份目光里带着什么意味——毕竟人人都知道,北京有位出了名的军医。

她心下一动,两眼放光,趁五眼婶婶正专注在小羽毛身上时,拉过自己母亲,轻声密谋:“这么漂亮,送到杨军医那会儿不就好了!”

母亲面露难堪,“那杨军医……不是人口贩子吗?犯法不?”

女儿闻言不悦,拍了拍母亲的胳膊,“啧!当然不是!别乱说!一些不适合去福利院的孩子,就会被杨军医带回去养,他还会给找到孩子的人一笔感谢费。”

她说的委婉,母亲也是明眼人,自然知道她话里的意思,“绣芳看上去……挺疼这个孩子的——”

“妈,你傻啊!这孩子一看就不是她的!拿到了感谢费,我们就不用再住郊区了!你想成天住在这个破房子里吗!而且到时候我也能把小黑接回来养了!有了钱什么都有了!”

想到城里那位住在二环的杨军医,要是真看上小羽毛,他们拿到的钱只会多不会少——毕竟大人物都出手阔绰。

纠结了片刻,老夫人咬咬牙,说:“明天我问问绣芳,看看这孩子哪儿来的!”

翌日吃早饭时,老夫人有意问起小羽毛。

“绣芳啊,以前怎么没听说你身边有个孩子啊。”

五眼婶婶给小羽毛夹了一个奶黄包,见他乖乖就着粥咬下一口,心下宽慰,解释道:“这孩子是我隔壁邻居家的,他爷爷进城之后出事了,我看这孩子可怜,就拉着他一起来了。”

老夫人嘀咕了一句,“哦……无亲无故啊……”她的手搭在勺子上,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勺柄,眼底隐隐带上雀跃,像是办了件大事。

“绣芳!你来我房里,我跟你说个事儿呗!”她面上带着笑意,眼神浮上殷勤的意味,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五眼婶婶那里贴,完全没有昨日初见时的嫌弃样。

五眼婶婶一怔,心里止不住打鼓,但她面色平常,微微颔首。

她站起身,走过丁白时,还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紧接着便跟着老夫人进了房。

老夫人带上房门,回身时,看见五眼婶婶不明所以的目光,面上笑意愈发浓重。

见老妇人一脸期待,还热情地拍了拍床榻,示意她坐着,五眼婶婶察觉不对,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老夫人便一把握住她的手。

“绣芳啊,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啥事儿?”

老夫人脸上挂着笑。

“你看啊,我家呢也住不下这么多人,家庭条件也一般,这北京啊,有位军医,会收养那些不适合住在福利院的孩子,如果小孩儿去他那儿,不仅能得到很好的照顾,而且我们也能拿到感谢费——”

五眼婶婶闻言,顿时便明白了她的话中话,一下子坐不住了。

“你要把他卖了?你想也别想!我得帮他爷爷照顾他的——”

不用问也知道,她口中的“军医”定不是什么好人,这有钱有势又爱玩花样的人可不少。

五眼婶婶站起来就想走,却被老夫人拽着手。

“别急别急!你好好【想】!小羽毛去了那里,会住在大别墅里,每天好吃好喝地养着,不比跟着你打地铺睡沙发舒服啊!而且我们拿到了感谢费,就能换一套更大的房子了,到时候你也不用吃苦了,跟我们一起住大房子,你【想】想,是不是一举两得?”老夫人两眼放光,轻轻拍打着五眼婶婶的手背,她的话语好像有魔力,渐渐夺走了五眼婶婶眼中的光亮,过了许久,她看见五眼婶婶艰难地张了张嘴。

半晌,都没有听到答复,老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她的手背,“你【想】想,他跟着大人物生活,我们也有更好的环境,多好啊……”

五眼婶婶额头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像是睡着了,她的眼珠动了动,最后归于安静。

“……好……”

等她应下,老夫人就高兴地打开了房门,招呼女儿去打电话,丝毫没再管房中独坐的五眼婶婶。

五眼婶婶额头和手心的眼睛都闭着,双目无神,一动不动,像是着了魔,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眶红了,溢出眼泪,在她黝黑的面颊上,滑出一道泪痕,她想起一句话: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小羽毛下午睡了午觉,等起身时,屋子没有人,五眼婶婶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昨天夜里被打碎的玻璃已经被打扫干净,自己背上的羽毛也被擦了消毒药水,因为担心创口贴会撕下他的白羽,并没有贴上,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几道口子十分破坏美感。

闲来无事,他又翻开了爷爷的日记本。

“2/11,晴。去年的今天把小丁白捡了回来,就把这个日子当作是他生日吧,昨天我去城里买了个小蛋糕,今天给他喂了两口,他很喜欢,小孩子果然都喜欢甜甜的东西,以后每年生日我都给他带一个。”

“2/13,雪。今天村里早上放鞭炮,可把小丁白吓了一跳,过年期间,鞭炮声常有,小孩子不经吓,我把自己的耳罩给他了,好嘛,刚戴上耳罩就睡了个回笼觉,这哪是小鸡崽子,这分明是小猪崽子!”

看到此处,小羽毛平日冷漠的神情总算松动,他看着日记本上的文字,仿佛爷爷还在自己身边,笑骂自己是只小猪崽子。

大门“咔嚓”一声,门锁解开,小羽毛闻声,连忙收起日记本,把布袋子抱在怀里。

门外走进来的并非是屋主人和五眼婶婶,反而是一群黑袍人,身上穿的与前几日来送爷爷遗物的那个人一样。

他们走进屋子,分散在两边,像是恭迎谁的大驾。

黑袍人的脚步声停了,只留下一个人的脚步声,渐渐地走入小羽毛的视线。

来人脸上带着白色的医用口罩,身上披着白大褂,右侧口袋下方还沾上了鲜血,那抹红色刺激着小羽毛,让他忍不住连连后退。

男人放缓脚步,在转角处看见小羽毛的一瞬间,脸色微变,他看见小羽毛往后缩了缩,自知是吓到他了,将口罩和白大褂一并脱下,递给了一旁的黑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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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萨拉卡的执杖者
连载中不留昨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