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游梦龙。

因为你母亲在怀着你的时候,曾经梦见一条白龙钻进自己的肚子,所以才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多好的名字啊。

*

白日的临剑楼不似夜晚那般奢靡热闹,在花街酒巷之中,反而透出了几分雅致。

晚上做皮肉生意的魔窟,在日头高照的时候,便是吟诗赏乐的附庸风雅之地。

“郡主,您来了。”穿成书生模样的楼主将面覆重纱的客人引至楼内,指了指二楼最里的一间房,“大人正在雅间听曲。”

游梦龙微一颔首,径直登楼,向书生所指的房间走去。

还在廊下,就听见温柔婉转的丝竹声缠缠绵绵地飘荡出来,而后横冲直撞地闯入他的耳内。

他在门口驻足片刻,叩门三声,房中传出一声“进来”,他才推开门,融入那悱恻的乐曲中。

坐于房内上座的是一名女子,头发梳得利落齐整,着金发饰一顶,眉飞入鬓,眉间贴一幅花钿,唇不着色,身披黑衣一袭,简直像是地狱来的判官。

她身旁环绕着几名倌人,左三右二,或跪或立。面前是楼中的乐班,笙箫琵琶各一人。

见有人进来,她挥了挥手,乐班立刻停了奏乐,收起乐器,从来人两侧退下,环绕在女子身侧的三五倌人紧随其后。不过一晃眼的时间,房间里只剩了游梦龙与女子两人。

“见过大人。”

“你回来了。”

“此回梦龙办事不利,望大人责罚。”

左知如用手撑着半边的脸,盯着眼前之人,半晌,笑了一下,天生上扬的嘴角此时扬得更高,她一边把玩着桌上的茶壶盖,一边道:“听说你到延王府的轿上才躲过一劫,倒是聪明。”

游梦龙垂着眼睑,没有说话。

左知如压低了声音问:“没被延王府上那小子发现什么吧?”

她压着声音,倒不是怕此间对话会被人听去,而是带了一丝胁迫的味道。

“没有,那群苍蝇散去之后我便离开了。”

“哦——”修长的手指有规律地敲击着杯盖,“只怕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不如,”

“——你再回延王府上,死皮赖脸地让世子收留你一段时日。”

“大人,您说什么?”

“受了点伤,就连话也听不明白了吗?那些人没能取你性命,定还会再找上门来,你若于我往来密切,定要叫人发现我们的关系,不如索性就让延王世子替我挡上一劫。”左知如的嘴角再次忍不住地上扬,“那小子生来福星高照,是大难不死之命,这种小灾小难怕是根本不在话下。”

“梦龙,知道了。”

“小心行事,不可暴露身份。”

游梦龙走出雅间,刚合上门,恭候在廊上的小倌们便迅速围聚了起来,就和刚才离开时的样子如出一辙地,他们分流成两道,从他的身后涌进了房间。

他在门口呆愣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死乞白赖地让那个人收留自己吗?

那个人必定会欣然答应。只是不可暴露身份这一告诫,怕是从一开始就是多余的。

无论是乐阳郡主的身份,还是他是男人的秘密,都已经被她悉数知晓了。

正当他踟蹰不前之时,楼主的声音远远地从一楼的大厅传来。

“世子殿下怎会有兴致来临剑楼寻欢,莫不是平日往来的公侯小姐们让殿下腻味,要想找些新鲜刺激的玩意儿?”

“你认得我?”

“殿下可不要小瞧风月场中人的眼色。”

“唔。”

“殿下无需介意,虽是这样的地方,但平时也少不了富家公子走动。日间可吟诗作对、饮茶听曲,若想玩些厉害的,便要等到夜间……”

高烈心不在焉地听着书生的介绍,一边左右张望着楼中的装饰摆设。和“四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即使是白天也始终点着的彩灯,缠绕盘旋的彩练,以及像两条张开的双臂一般的延长的阶梯。

如果江官司知道她告假半日是为了来这种地方,一定会将她视作游手好闲的登徒子之流,从而如前世一样开始讨厌她的吧。

只是她着实在意。

今日进宫时与宫人一路闲聊,便听说了左相今日要登临剑楼的消息。将左相与临剑楼两个词语放到一起,怎能让她不在意?

更何况,她还抱着一丝侥幸之心,觉得自己或许能在这里见到游梦龙。

她究竟为什么对那人如此在意呢?

“帮我。”

那个至今依然盘桓在她耳边的低沉嗓音,仿佛穿越时空轮回,从前世而来。

是石阶上那道濯尘出世的倩影,是金丝矮榻上嵌在乌发之中的靡艳,是用匕首抵着她的脸,将她的时间定格在承永三年九月十二的无情。

即使他杀过她一次,可她就是愿意救她,别说一次两次,就是要花上一辈子,她也愿意。

他说只需一夜庇护,她可与他一世庇护。天下恐怕再没有像她这样被色迷心窍的傻瓜。

只不过……一世庇护?

如果命运注定她会像上辈子一样在承永三年死去……

如果左相通敌谋反,引天下大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大厉被夷族侵吞,她即便活着也不再是皇长子。

又如何许他一世庇护?

“哈……”思绪纠缠间,高烈无意识地长出一口气。

“殿下,可是小生太过唠叨,惹得殿下烦了?”书生注意到世子脸色不佳,言语间便多了惶恐之味。

高烈赶忙摆了摆手:“听闻左相今日登楼,她现下可还在?”

“殿下是来找宰相大人的?这……”书生面露难色。

“没有邀约,谢绝会见?”

“正是。”

“她可是这里的常客?”

“不过偶尔登楼,要说常客倒也算不上。”

高烈窥伺着书生的眼神,看见他的视线装作不经意地从二楼某个角落扫过,不由也对那个角落上心了几分。

若是屏息凝神,能听到从那个方向传来的隐隐丝竹声。而若深深吸气一口,还能嗅到一股教她流连的白檀暗香。

那是游梦龙身上的香味。上一世,她就是受到这股香味的引诱,最后丢了性命。

是因为他不久前来过这里,还是因为宰相的身上有着和他一样的味道?

金丝矮榻上的情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如果肢体交缠、肌肤相亲,是不是就会因此染上另一个人的味道?

“宰相大人今日可有客人?”高烈问。

书生没有一丝犹豫,笑着答道:“未有。”

“听说宰相大人的风采乃大厉女子一绝,令我仰慕已久。我虽王侯出身,却很少有机会与左大人碰面,今日听说大人登楼,特从宫中赶来相见,看来仍是不得机缘。”高烈做出无比遗憾的样子说道,“罢了,反正再过不久就会有机会的。”

原本告了半日的假,如今也用不上了,高烈出了临剑楼再次驱车入宫。江行对她的去而复返没说什么,只叮嘱她务必完成当日的任务。

因为吴连翘的事还有今日的事,她出勤短短几日便请了两次假,令人意外的是江行只是一如既往地摆着他那张冷冰冰的臭脸,没有趁机挤兑她几句,态度总让她觉得比记忆里那个江行要温和些许。

高烈起初觉得定是因为她杰出的工作质量让江官司感到满意,但在想起前世宫中流传的某个小道消息之后,她又开始感到别扭起来。

相传江行江官司好男色。

虽然不知道这个消息最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本着空穴来风、无风不起浪的经验,高烈觉得此事并非全然的无稽之谈。

加上江行此人确实不近女色,到了承永三年,年满二十七却依然没有嫁人,如此种种若不让人起疑才叫奇怪。

当时宫中有不少人拿此事来嚼舌根,本就不多的男性官员们也与他渐渐疏远,久而久之他在朝中便处于一种被孤立的状态,高烈算是宫中硕果仅存的还能忍受着那张仿佛全世界都欠他钱一样的脸与他继续保持正常往来的“男性”了。

或许是因为她长期以性别倒错的方式活着,所以对这种事情更为敏感也更为包容,至少那个时候她从未觉得一个男人喜欢另一个男人是什么怪事,再如何都比不过她这个明明是女人却要假扮男人的事情更奇怪。

那时候她偶然参与到由男性官员们组织的聚会中,江行果不其然地被排除在外。都说同僚或亲友聚会时,唯一不在场的人很有可能成为被议论的对象,这场聚会当然也没能免俗。

男人们自作多情地、嬉笑着说起江行那小子可千万别喜欢上我的时候,高烈也迷迷糊糊地想过他会不会喜欢自己——毕竟皇长子高烈可是不周城最有名的风流公子了。

既然如此,她现在究竟是为何而感到别扭?

高烈原本还以为,以自己那广阔的胸襟,就算江行真的对她抱有什么别样的情怀,她也有自信能够以平常的态度与他共事。

毛笔在卷宗上方晃悠了老半天,最终笔尖悬停在一个女字偏上。

啊——

高烈觉得自己忽然明白过来。上辈子的她总是能够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当成男人,所以即使江行喜欢她,她也有自信能够泰然地面对这份心意。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究竟是名女子。

若江行真的喜欢她,那这个真相对他来说是不是过于残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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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赦天下(女尊)
连载中云一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