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半遮

东恩王府,某处偏厅。

门外守着侍从,见到顾淮来,让到了两侧,替他开了门。

里面也候着几个仆人,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

顾淮环顾四周,没见到其他人,便问道:“客人呢?”

其中一个仆人开口说:“回王爷,替换的衣物刚送进去,应该在更衣了。”

话刚说完,安禾便从隔间走了出来。

刚沐浴过的样子,头发松散的拢在身后,湿润的还带着水汽,偏白的肤色在热气之下有了几分人气,只有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身上穿着一件淡缃色宫装,层叠本是极为灵气的衣袍,只可惜穿着之人没什么雅兴。

安禾皱着眉,一手拎着腰间打成死扣的腰带,一手提着衣摆,见顾淮只是抱臂在一旁看着,出声说道:“大人好雅兴,看戏呢?”

见安禾着实是被难为住了,顾淮抬手示意一旁的仆人上前帮忙。

“你该不会以前是个少爷吧,怎么什么都不会。”

“那当少爷可太不容易了。”安禾抬着手臂,任由那几个仆人摆弄,“话说又是沐浴更衣,又是一大堆下人看护,王爷这是打算做什么?”

顾淮答道:“闲来无事找点乐子罢了。”

“那夜袭监牢,也是为了找乐子吗?”

一时静谧,突然一声清脆的响声,是一颗玉盘扣突然掉在了地上,失手的仆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安禾低头看了看,语气不解道:“跪什么,你又没说错话,不过掉了个扣子。”

那个仆人吓得面色惨白,哆哆嗦嗦的捡起了扣子捧在手中,也不敢站起来,就那么跪在原地。

“听到客人说什么了吗,错不在你,怎么吓成这样?”虽是对那个仆人说的话,顾淮却一直盯着安禾,边说着走到了安禾身前。

他拿过了仆人手中的玉盘扣,靠近了些,低头别在了安禾衣襟上,而后重新理了理他的衣领,低声说道:“本想就这么糊弄过去,你倒也真是不给自己机会。”

安禾避开了顾淮的手,“既来之则安之,不是说要让王爷见识下我的胆量,现在也不算晚吧。”

顾淮朝屋内的仆人摆摆手,那几人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只留下了安禾。

顾淮捡了张椅子坐下,“从你蓄意入宫时我便有所察觉,放着不管不过是因为你安分罢了。夜袭自然是奔着试探你去的,可惜你倒演的一出忠于职守,现在就你我二人,想做什么不妨直白些说出来吧。”

“谁、在哪、何曾演戏了?”安禾一字一顿的回击,“入宫是蓄意倒没错,忠于职守也确实是出自我本心,可这接二连三的事件无不预示着是有人想要折了容断堂的招牌,我不过是顺势而为之。”

顾淮轻叹了口气,“你若是好奇这个,我告诉你便是。”

安禾不甚满意顾淮的语气,但还是皱着眉示意他讲了下去。

“这要从上一辈说起了,褚国褚卫王梁祎子嗣稀薄,一共诞下四名皇子,大皇子惊才绝艳,自四岁册封太子后一直被当做正统培养,容断堂张且行,钦差阁徐容之,当今朝堂活跃的人才都曾是太子伴读。这般锦绣大道却因太子遭人谋杀而落下帷幕。现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三子梁靖玺,曾经处处被太子压一头,哪怕登基之后,也能听到四处流言称他比不上亡故的太子,这话传到了小皇帝耳中,识时务的早就表了忠心,也只有像张且行这种人才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的道理。”

顾淮说着,朝安禾笑了笑,“你说这小皇帝不拿容断堂开刀是不是也不合适。”

安禾一脸嫌弃的表情说:“做什么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这种闹剧,王爷能得了什么好处?”

“好处倒算不上,既然是闹剧,那自然看个热闹罢了。”顾淮朝安禾的方向凑了下,“安禾,你想知道的我都全盘托出了,你是不是也该有些诚意,告诉些我想知道的?”

“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安禾小声说了句,在顾淮挑话之前他拢了把头发,开了口,“不知王爷可否听过阜阳村,是我曾生活的地方。”

“那是个小村落,村里户户都是渔民,依山傍水而建,村中那条河每至雨季就浪潮汹涌,离得近的人家都有不少被冲垮了房子,更不要说下海捕鱼了,所以每年朝廷会给阜阳村拨一笔钱用以补贴。直到新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削减了所有的赈灾款项,城外的人被舍弃了。那里雨季足有百天,没了收入,为了养家糊口渔民们不得不下海捕鱼,结果显而易见。”

“这就是你入宫的理由吗,”顾淮多少有些没想到,他措辞道,“想要……匡扶正义?”

安禾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接着说道:“我本想借着机会看看这些闹剧问题的根源出在哪里,但说实在的,一块破布没有再补的道理了。我认为张大人不像王爷所说的那般看不清,他是个审时度势的人,在百姓中都名声响亮的容断堂绝不是能轻易被当做弃子的存在。看看他如今的处境,再看看容断堂审的又是什么案子?在皇城内偷鸡摸狗的要连夜处置,而城外人命关天的却无人问津。我不认为问题出在张大人身上,我觉得可笑至极。”

顾淮一时沉默,他开始还以为安禾又会拿别的话搪塞他,可这突如其来的真挚着实是令他意料不到。安禾的样子过于平静,他似乎不是想要说服自己相信,也没有深陷在情绪里,就好像只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他对这件事的探究已经变得索然无味,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这样的事情总在发生,甚至于理所应当,义愤填膺没有错,冷静自持也没有错,要论就是事态本身的过错,被卷入的人皆是受害者。

外面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

“进来。”

一个护卫装扮的男人推开了门,高束的头发,面色冷峻,耳侧的疤痕没有被特意遮挡,一直蔓延至脸颊,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顾淮向安禾介绍道:“这位是姜虞,是我属下,他身上曾经也有三头金乌模样的刺青,让他帮你看看吧。”

安禾打量着姜虞,“你是蓬莱岛的人?”

姜虞一板一眼的回答:“家父是蓬莱岛人,属下年幼时曾被带到过蓬莱岛。”

他说着,抬手卷起了袖子,他的手腕处有一片泛白的皮肤,但不细看几乎看不出差别,“这是用一种极为特殊的墨汁刺入皮肤制成的,用特制的药膏每日涂抹,会慢慢淡化。”

姜虞递上前一个木盒,盒中是个白瓶的小罐。

安禾却没打算让他研究,只是拿了药膏,说道:“这个我收着了,你可以回去了。”

姜虞朝顾淮抬眼示意,见顾淮点了点头,说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顾淮静静看着安禾,也显不出是什么心情,只是问道:“姜虞是我下属,为什么不让他看看?”

“我不信任他。”安禾把药膏随手摆在了桌子上,椭圆的瓶身在桌子上晃悠了几下才立住。

“这里的人我一个都不信,包括王爷您,我不明白您想做什么,要么放我走,要么把我交出去。”

“我想拉你入伙啊。”顾淮笑着看向安禾,“安禾,要不要考虑一下在王爷府当差?”

安禾压根没当回事,“王爷宏图伟绩,安禾不敢高攀。何况我如今还是待罪之身。”

顾淮一脸诚意的看着安禾,“其实你并非关键,只要把那个穆千交出去,我也不是不能保你。”

“不行,他还有用。”安禾很干脆就回绝了,似是觉得不妥就又说道,“保我一人没有意义,我不过是个台前耍刀的,容断堂张大人才是该争取的大人物。”

这话说的直白,一如他的性格,顾淮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笑道:“你说你,不考虑帮我就算了,还使唤我使唤得这么利索。”

安禾扭头看了眼顾淮,“那王爷是帮是不帮?”

“再议。”

入秋时分,黄栌叶颜色正红,遮天蔽日的,像帐顶的红纱,月光下的树影细细碎碎的透着些赤色,看得久了都觉得视线昏沉。

墙角倚着一把刀,刀上干涸的血迹几日都无人清洗。张且行上手颠了颠那把刀,份量不轻,他属实想不到安禾那么小的身板是怎么抡得起这把刀的。

他用案几上摆着的帕子擦拭过刀后,将它放回了原处。

“张意犹!”

听见有人喊他,张且行朝远处看去,只看到有个人穿着中衣酿酿跄跄的朝他走过来,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什么。

似是注意到了张且行,那人止住了步子,斜斜歪歪的晃悠了两步,倚在了那棵黄栌树边。

张且行快走两步迎了上去,还没凑近些就闻到了一股子酒气味,“这位……”待看清来人是谁,他马上变了脸色,“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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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斩
连载中天青锦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