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龙阳半张着嘴，嘴角流着诞水，两颊上挂着两坨酒红，半条身子倚着顾子宁，睡得正香。
顾子期、何欢儿，还有那个自称是“鬼侯爷”的男子各自占据了桌子一边。
“他喝了几壶？”顾子期问道，脸上并无气恼之色。
顾子宁带着无奈和嫌弃，白了一眼身旁的师叔。“整整三壶，要是少主不来，怕还是会喝下去。”
“郝师叔一向好饮，你多担待些。”
“是。”顾子宁恭顺点头，又小声嘀咕道：“好饮就算了，酒品还不好，刚到这里就惹出祸来，委实丢脸。”
那个鬼侯爷面带微笑，悠悠问道：“这位剑修喝的酒，是不是西城门外大柳树下那个酒铺卖的‘仙人倒’？”
“是又如何？”顾子宁看他的目光充满戒备。
“那个酒铺的‘仙人倒’后劲极大，这位剑修饮了三壶，竟还能施法御剑，足可见修为之深。”
他褒衣博带，眉眼温润，周身透着一股风雅之气，任谁见了都会以为他是隐居山林的贤人高士，绝不会与“鬼侯爷”这三个字想做一处。
“你……真是鬼侯爷？”顾子宁盯着他问，目光里半是狐疑半是警惕。
“小修士，你我曾在李员外的宅中见过，还切磋了一两下，不记得了？当时，我在你背后乍然出现，你还高声叫了一句‘师叔，有鬼！’哈哈哈……”
顾子宁顿时羞得耳根通红，伸手一拍桌案，怒道：“还不是你这妖人狡诈！戴鬼面具装神弄鬼，乘人不备，在背后偷袭！”
这位鬼侯爷朗声笑道：“小修士莫恼，在下只是一时兴起，逗弄小修士解闷而已。”
他把头一扭，缓缓看向顾子期。
“谁叫你家少主的仙音阵那般厉害，将我困做了瓮中之鳖。不想被擒，又逃不掉，百般无聊之下，只好寻些乐子。不过还好，顾少主中途大发善心收了神通，在下这只鳖才得以逃出生天。”
顾子期眉目低垂，拿指尖摩挲着桌上的青瓷茶盏，有些心不在焉。
“少主，你怎么了？”顾子宁问道。
“镇上的百姓为何叫你仙君？”顾子期仍是没有抬头。
“在下的住处离白云镇不远，顺手杀过几个在此地寻衅滋事的鬼怪妖魔。乡民淳朴感恩，抬举在下，故而以‘仙君’称之，实在愧不敢当。”
“满口谎言！”顾子宁高喝一声，“一定是你施了什么妖法，蛊惑村民！你明明是个□□女子的妖人，怎会做这样的好事？鬼都不信！”
顾子宁这一阵怒吼，引得酒肆客人纷纷向这边看，相互间窃窃私语，但是并无人敢走近。
“那几个人是什么人？仙君的好友吗？”
“你瞎啦？他们的脸色那么难看，说不准是来寻仇的。”
“找仙君寻仇？那他们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喽？”
“没见过世面！那几位八成是仙门中人。看见他们带的长剑了吗？我听说有仙门就是专门用剑的。”
“俗话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咱们还是躲远点好！”
“……”
有些胆子小的留下钱跑出了酒肆，还剩下一两桌客人没走，时不时偷眼往这边瞧。
“子宁，不可高声。神剑门弟子出门在外，要注重言行，何况，你还是本家弟子，更是要严于律己。”
顾子期的语气波澜不惊，但顾子宁低下头，恭顺地道了声：“是，少主。”
鬼侯爷展开折扇，掩口而笑。
“不愧是在门中备受敬仰的少主，慈威并重，处处为神剑门名声着想。顾青旻有子若此，想必做梦都是笑着的吧？”
那柄折扇上，左边画着几棵盛开的桃树，右边绘了数株茂盛的竹子，桃红竹绿之间，放了一张矮几，有一个男子在伏案饮酒。
这幅扇画笔墨精湛，用色饱满，看上去极为绚丽，但画面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无法排遣的萧索寂寥。
“金州多位女子失踪，可是你所为？”顾子期移目看向他，眸中似浸了一潭深水。
“顾少主以为如何？”鬼侯爷浅浅一笑，“在顾少主眼中，在下可像是会掳掠女子的人？”
顾子期沉吟不语，又问：“你为何闯入李员外家？”
“李秀秀可是金州第一美人，在下去李宅，自然是想要与美人共度良宵。”
“你不知道我神剑门在李宅布下了陷阱？”
“自然知晓。不过，既有美人等在鸳鸯帐中，莫说天罗地网，就是刀山火海也值得一闯。”
何欢儿隔着一层黑纱笑出了声，顾子期丢给她一个眼刀，她立即收了声，心中暗道：这个鬼侯爷，倒是很对春宫门的路子。
鬼侯爷面带赞许地看了一眼何欢儿，笑道：“这位姑娘，莫不是对在下所言心有同感？”
何欢儿重重点了两下头，帷帽险些给她晃掉。顾子期又是一记眼刀，她不敢动了。
鬼侯爷手抚折扇笑了起来。
顾子期右手端起茶盏，修长白皙的手指覆在釉色均匀的青瓷上，青白相映，煞是好看。他小啜了一口茶，问道：“金州的无头女尸，是否与你有关？”
“顾少主，你这就有些看轻在下了。在下岂会做那般品味低下的勾当？要是对一名女子不中意，不理不睬也就是了，杀人已属过分，还要将头砍下来……啧啧。”鬼侯爷连连摇头。
鬼侯爷讲话的口气总是带着些许漫不经心，却有种不可思议的说服力，不知不觉让人信服。
顾子期放下茶盏，直视着鬼侯爷，问道：“你主动现身，意欲何为？”
“前来带路。”
顾子期神色微变。
“在下得知，顾少主一行要去前朝废弃的离宫。巧了，在下正好认路，特意前来领各位前往。”
顾子宁充满敌意瞪着他，低声道：“你会这么好心？肯定是布下了什么陷阱，骗得了谁！”
“在下一片赤诚，天日可表。”他微笑地看着顾子期，“顾少主，在下对那处离宫了如指掌，这世上没有比在下更适合的向导了。”
顾子期垂眸望着袅袅飘出的茶气，问道：“郝师叔，你意下如何？”
郝龙阳猛地睁开双眼，伸了个懒腰，脸上的酡红刹那间褪了个干净。他拿过顾子宁的茶一口气喝干，咂着嘴道了一声：“好酒！真是好酒！”
顾子宁沉着脸，口中怨道：“郝师叔，亏你还叮嘱我要仔细看护少主，自己却喝得酩酊大醉，少主丢了你都不晓得！”
“子宁，你小小年纪，弦何必绷那么紧？小心老得快！”郝龙阳用力拍了下顾子宁的肩，“师叔我心中有数，放心，放心！”
鬼侯爷笑言：“郝剑师果然不一般，三壶仙人倒，醒酒只消半盏茶的功夫。有些人喝不到一壶就要醉上三天。”
“哼！区区几壶酒而已，能奈我何？本剑师早醒多时了！你要是居心不良，我醉中也能取你狗命！”郝龙阳神情言辞之间满满的不屑。
鬼侯爷倒也不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何欢儿坐在顾子宁和郝龙阳对面，郝龙阳一醒，她就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这一路最好不要醒。
“少主，我昨日试着找过那座离宫，这白云镇方圆几十里都寻了个遍，连个影子也不见。我想那离宫四周必是布下了法障。眼前这个鬼侯爷虽然可疑，但是他说他知道离宫所在，不如姑且信他一次。”
郝龙阳恶狠狠睨了鬼侯爷一眼，又道：“他若敢捣鬼，我这把长虹剑取他狗命便是！”
鬼侯爷躬身陪笑。“不敢，不敢。”
这一刻，郝龙阳看上去更像妖人“鬼侯爷”。
“就依师叔所言。”顾子期站起身来，面向着鬼侯爷，“既如此，那就请这位……”
他顿住了，面上显出几分犹豫，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不速之客。
鬼侯爷拱手道：“在下皇甫余，若是顾少主不弃，以‘皇甫兄’相称即可。”
“你乃妖人！少主岂能与你称兄道弟！”顾子宁一时激愤，大声喊了出来，下一刻便慌张地捂住了嘴。
不知何故，顾子期神色显得很不自然，他嗫嚅着嘴唇，张了几次口，终是什么也没说，快步出了酒肆。
皇甫余望着远去的顾子期，第一次敛起了眼角眉梢的笑意。他将折扇插在腰间，往门外走，口中喊着：“掌柜的，方才的茶水，记在我的账上。”
剩下的三人也跟了上去。
顾子宁边走边问：“师叔，那个人真的是鬼侯爷？”
“大概没错。”
“他说他姓皇甫……莫非他是前朝皇族的后人？”
郝龙阳摇头。“不是后人，他就是前朝的一个侯爷，前朝覆亡时修了妖法，成了妖人。”
顾子宁瞪起眼睛，难以置信地说道：“前朝覆灭已是两百年前的事了！他已活了两百多年？”
“这有什么？修行人比凡人长寿，有何奇怪？”
“师叔，他修的是妖道！只要资质尚可，一百年便能修成魔，他都两百年了！我们与他同行，岂不是以身饲魔？”
郝龙阳斜眼看向他，带着少许戏谑说道：“怎么？你怕了？”
顾子宁一脸正气言道：“斩妖除魔，乃我修道之人的使命，义不容辞，我怎么会怕？！”
“哈哈哈，有志气！不枉你师父总在我面前夸你。”郝龙阳拍着顾子宁的后背，“我神剑门有后辈如此，令人欣慰！欣慰！哈哈哈。”
顾子宁红了脸，低下头谦虚道：“哪里，弟子还差得远呢。”
“不过……”郝龙阳神色严肃起来，“这里是鬼侯爷的地盘，我们不占地利，而且，少主他……总之，万事多加小心。快，跟紧少主。”
白云岭山势平缓，放眼望去，低矮的丘陵绵延无尽，直到与天相接。目之所及皆是茂盛蓊郁的林木，清澈的溪流悠闲地淌过山坡，溪边花草丰美，林间鸟语阵阵，俨然一片人间乐土。
行走间，皇甫余时常有意无意往顾子期近前凑，不过，每当他有此意图，都会被郝龙阳和顾子宁不动声色地阻止。
何欢儿孤零零走在最后，津津有味地瞧着前方四个男人上演一台大戏，丝毫也不觉无聊，好几次都要忍着不笑出声来。
山路忽上忽下，左盘右旋，也不知走了多久，道路尽头出现了一片密林。林前一左一右立着两块山石，盘曲嶙峋，姿态天然，但稍加细看，便可看出是经过精心雕琢斧凿之物。
皇甫余停了下来，举折扇向密林的方向一指，说道：“这里就是离宫入口了。”
郝龙阳绕着那两块巨石前前后后端详了一阵，对顾子期说：“少主，这两块石头确实是前朝宫廷之物，石基的一处孔窍中刻有‘天瑞’二字。这两块大石顶端，左边一条盘龙，右边一只卧虎，正是取皇家卫队‘龙虎卫’之意。”
“郝大剑师真是见多识广，在下佩服。”
郝龙阳立刻翘起了尾巴，得意地笑道：“这算什么！”
“师叔，你昨日在白云镇左近寻找离宫时，莫非没看见这两块石头？”顾子宁认真问道。
郝龙阳好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笑容霎时僵在了脸上。
“请侯爷头前带路。”
这是出了酒肆以来，顾子期第一次开口讲话，其余三人一路忙着做戏，话倒是没少说。
皇甫余莞尔一笑。“顾少主，离宫就在这两块石头之后。进离宫前，在下有句话想说。”
“请讲。”
“在下从无害你之心。”
何欢儿站在顾子期身后，看到他后背明显僵了一下，只短短一瞬，又松弛下来。这一僵一松之后，顾子期的背影隐约透出一丝忧伤，束发的长带垂在身后，不住地轻轻晃动。
她跟在几个人后面穿过了那两块嵯峨的巨石——
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