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十月初一的寒衣节虽说方过不久，但地处西北的大凉州已是一片肃杀。
尽管地处偏远，不受朝廷重视，甚至由于气候严寒连农业都不甚发达，但这里的百姓有着自己的生存之道。
大凉州碧云峰南侧生有火傀草，医典记载这种草药可活血化瘀，清除寒毒，更传说在太阳升起前夕摘下的火傀草有能让人通达天地之奇效，价格不菲，因此吸引了不少当地民众采草贩药为生。
初冬的大凉州早已呵气成霜，碧云峰上绕着丝缕晨雾，倒也挡不住满天星光。
西北边境小城里可选的吃食种类不多，吉婶凭着祖传的手艺，在州城边上经营着一个小小的粗粮摊子，专门给上山采药和过路的商旅卖些烤馕的烤饼。
“三福？三福！”
天刚蒙蒙亮，吉婶便起身收拾。
她忙活了一通后正准备喊小儿子过来帮忙，推开房门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床铺。看来昨日出发上山采药的三福是一晚上都没回家。
“哎哟这孩子，又跟上哪鬼混去了！”
因火傀草习性特殊，须在黄昏日落后、清晨日出前采摘，所以采药人大都傍晚出发，次日清晨方下山。
像三福这样一整晚宿在山上，第二天才回家的情况倒也不是新鲜事。
眼看着天光不早了，吉婶嘴里囔囔几声，在破旧的罩衣上擦擦手，便一边自顾自地把烤馕吃食等装到推车上，一边时不时瞟两眼门口。
正装了半车，麻袋的摩擦声和烤馕的香气之间忽然冒出了小儿子脚踝上挂着的福铃声。
吉婶惊喜地抬起头，却被门口两站一躺的三个身影给吓得跳了起来。
三福是回来了不错——但却是躺在担架上，被邻居老李家的两兄弟一前一后抬回来的！
“天爷啊！这是怎么了？！”
吉婶急忙冲上前去。
只见三福双目紧闭，满头冷汗，但除了右边小腿有一片轻微的擦伤外，倒也没看出有其他伤处。
年纪稍长的那个青年张罗着，跟弟弟一起把三福抬进房里，轻轻放在榻上，挠着头看向吉婶。
“我们昨天上山去采药，半夜起来发现三福不在山洞里。原以为他自己早起去崖边了，结果发现他倒在柳湖边上，喊也喊不醒，就给抬回来了。”
吉婶听了，半是着急半是疑惑。
她犹豫着摸了几下三福的脖颈、腰腹等要害处，又伸手推了推了他的肩膀，只见他发出了几声痛苦的呻吟，却毫无要醒来的迹象。
“可他这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伤，为啥还不醒啊？”
两个青年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哥哥阿楠开了口。
“要不，喊闻怪医来看看？”
*
在大凉州，人人都知道甜水巷深处的善春堂里，住着一位叫闻非的大夫，有着一双能医死人、肉白骨的手。
闻非性情古怪，不爱与人打交道，看诊时规矩甚多，最最要命的是他施针用药手法诡谲，经常将一些闻所未闻的“药材”用到病患身上，一开始引起诸多不满，还闹出了不少事端。
可闻非来到大凉州的这几年来，在他手里被治好的疑难杂症数不胜数，更有好几条人命被他硬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百姓们虽看不惯他，心里却也对他的医术颇为佩服。
这里的百姓们私底下都称呼他为：闻怪医。
善春堂的位置离吉婶家只隔了两条巷子，两个青年腿脚快，不一会就走到了。
然而他们在门口几步路的位置停了下来，两个人推推嚷嚷的，谁都不肯上前敲门。
“……看我干嘛啊，快去敲门！”
先开口的是年纪稍大的那个，名字叫阿楠。
被催促的是弟弟阿樟，看上去年纪略小于阿楠，但身形却比哥哥高大一些。
“上次是我，这次凭什么又是我！要去你去！”
“上个月他让我去弄的两斤肉苁蓉我还没弄到呢，让我去开门还不如现在把我打包扔上山采药算了。”
两兄弟推搡不下，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善春堂的门开了。
“哟，贵客啊，两位这是来抓药呢还是来扎针呢。”
带着冷意的少年音响起，激起了两人从尾椎直通天灵盖的一阵寒颤。
阿楠和阿樟对视一眼，一咬牙，堆起满脸狗腿子笑容回过头。
“闻大夫，您今儿个起这么早，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啊？”
“是啊是啊，闻大夫平时看诊辛苦了，是该多歇着。”
两兄弟对面是一个身形纤瘦的少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将半张瘦削的脸都裹了起来。
即便在大凉州生活了好几年，他的肤色依旧苍白如纸，五官平平，倒是有着一双眸色极浅、又极为清亮的眼睛。
用阿樟的话来说就是：“要不是那双渗人的眼睛，他看起来比找他看病的人死得还要快。”
而现在，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半笑不笑地盯着李家兄弟。
不接话，也不出门，就那么斜倚在门边。
像个收债的。
想到这里，大楠悄悄抹了把冷汗：“闻大夫，咱们有事来找您……”
“我的肉苁蓉呢？”闻非打断他。
“还……还没采完……”
“哦这样。”闻非勾勾唇角，眼周的肌肉却一动不动。
“那下次来改成三斤吧。”
说完就转过身往里走去。
阿楠刚听到“三斤”就吓得跳了起来，下一刻却被弟弟给拉得蹭蹭退后了好几步。
“闻大夫！闻医仙！我们真的有正事！”
阿樟本来还在一旁看哥哥的热闹，见闻非要回屋去，急忙上前，险些被用力关上的门削掉了鼻尖。
“吉婶家的三福从碧云峰下来就昏倒了，怎么叫都不醒，想请您过去看看！”
“就算您不待见咱们，也不能不管吉婶吧……”
从闻非关上门后，善春堂就一片寂静，好似无人居住一般。
李家兄弟着急地在门外左等右等，正要再上前喊两声，门唰的一声从里面打开。
闻非拎着一个布包走了出来，随手扔给了阿樟抱着，自己径直往前走了。
“走吧。”
“欸……诶！”阿楠伸手在发愣的弟弟后脑勺用力拍了一下，连忙跟上前。
***
“闻……”
吉婶看着眼前的少年，想要问小儿子的情况，又怕打扰他看诊，生生地把话又吞了回去，干裂的双手默默地抹着眼眶。
李家兄弟站在床边不远处，想着帮忙照应和回话，也一直没走。
小小的农家房子此刻塞着五个人，显得拥挤非常。
从三福被送回来，到李家兄弟带着闻非回到吉婶家，拢共过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但三福的情况却急转直下。
一开始三福只是昏迷，现在却已经发起了高烧，两抹骇人的红浮在他黢黑的双颊。
原本星点的冷汗变成汗如雨下，而且那汗液极为粘稠，闻非沾了一点在指尖揉搓，手指分开时汗液能被拉出约莫两寸长的丝。
最可怕的是他小腿处的擦伤，转眼间就发展成了一大片，红肿不已，血肉翻飞，周围的皮肤绷得极紧，好似下一秒就要炸开一般。
阿樟本想凑上前看看三福的情况，但当他的目光绕过吉婶和闻非的背影、落在三福腿上的时候，还是激起了一阵反胃。
他正要背过身忍下恶心，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
“呃……什么味道……”
阿楠本想把弟弟扔出去，别打扰看诊，自己却也闻到了鼻尖萦绕的异香。
有点甜腻，像是花香。
“啊啾！”
阿楠一个没忍住打了喷嚏，捂着口鼻往后退了两步，不小心踩到闻非随手扔在地上的布袋子。
他生怕踩坏了什么重要医具或者药材，连忙心虚地瞄了一眼闻非的方向，却只看到闻非眉头紧蹙，目光寸寸扫视着三福，丝毫没有理会身旁的小插曲。
大凉州采药为生的人很多，在山间峭壁行走，跌打损伤是家常便饭，所以闻非原也没多想，只带了一些常用药便出了门。
但此刻三福表征奇异，脉象混乱，闻非本想先给他的伤口做些处理，再回善春堂抓药。
结果这忽然出现的异香，又把他的脚步按在了原地。
异香的来源，正是三福的小腿伤处。
闻非无波无澜的眼神在那血肉翻飞的地方停留了好一会，好像想到了什么，站起身开始在屋内转悠，又在三人从山上带下来、没来得及收拾的药篓前站定。
闻非盯着那药篓，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跟他一起上的山？”
李家兄弟原本一同捂着口鼻、缩在角落，听到闻非的问话，不得不放下手。
“对，我们约好了今天去采火傀草，昨个深夜一起上的山。”
“在何处落脚？”
阿樟老实回答：“就是崖底的山洞，老地方了，我们每次采药都是在那过夜的。”
说完他好像怕闻非怀疑什么，又紧跟着补了一句：“闻大夫上次跟我们上山，不也是在那里过的夜吗。”
闻非扫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睛：“然后呢？”
阿楠接着弟弟的话补充道：“结果到了半夜，我本是起夜的，睁开眼发现三福不在山洞里，连他的东西也一起没了，我们俩就赶紧出去找，就发现他倒在不远处，怎么喊也不醒。”
外面日头已经升起来了，屋内变亮的同时，异香也愈发浓郁。
闻非眨了眨眼睛，刚转到门口，蓦地发现有什么东西晃过。
她转过身，浅棕色的眼睛被晒得眯了起来，眼神落在了李家兄弟的裤脚上。
那是一片白毛毛，不留意看还以为是在哪里沾上的泥点子，在日光下倒是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芦苇？
闻非眉头一蹙，冷声发问：“你说你是在哪发现三福的来着？”
许是他平时的声音就是这样冷冷的，在场的人一时间没发现异样。
阿楠回答得很快：“在柳湖边上。我们当时还奇怪呢，明明说好了一起去崖边采火傀草，他怎么往反方向走了，还无缘无故倒在那里。”
闻非点点头，从药篓上收回了目光。
“闻大夫，三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吉婶终于没忍住，上前问道。
然而闻非好似听不见一样，他倏然转过身蹲在三福的小腿旁，用手指沾了一点伤口渗出的脓液，然后在众人惊恐的神情里，把指尖含进了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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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满山霜霰为谁来（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