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熟悉的头晕目眩,众人再睁开眼睛时,季节忽然一变,院子里的桃树开了花。
一人拿着扫帚,正在扫地上残花,看见封澄,眼睛一亮,欣喜地伸手道:“封师姐怎么才来?赵先生醒了,正叫你进去呢!”
陈云一见,拍腿大叫道:“坏了,这不是传说中钻人空子的阵法?姑娘她本领高强,定然不会中这么浅显的招数吧!”
众黑衣人看他一眼,目光中是如出一辙的小心翼翼。
“大人,姑娘她,她已经,推门了。”
陈云:“……”
赵负雪微微咬牙,他看不懂这个血修愿者上钩的动作,忽然喊了一声:“喂!”
封澄停住脚步。
叫住了封澄,他反而不知要说什么了,半晌,赵负雪才道:“……前面是险恶魔窟,明知如此,你还要自投罗网吗?”
封澄头也不回地推门进去了。
陈云对赵负雪投以关怀的目光——此人站在原地,木然如风中的雪雕。
**
——整整齐齐的书架,新沏的茶,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屋内还有赵负雪身上的香气——那是常年的药味与他身上的冷香。
封澄安安静静地坐着,‘赵负雪’坐在他面前,苍白的脸多了几分血色,令他的病容看起来并不过分明显,他替封澄斟茶,封澄任由他将茶水斟在了她面前的茶杯中,碧色的茶水好像一线跳动着的春泉,在这一片灰白的室内格外夺目。
茶水斟好,封澄抬起头来,一双乌幽幽的眼睛望向赵负雪。这双眼睛应当是明媚的,可此时静得能透出鬼气。
为了遮盖药味,赵负雪似乎燃了熏香,是沉香的味道,封澄颔首:“师尊换了香料吗?”
赵负雪从来不用香料,封澄收拾旧物时,曾在赵负雪的收藏中见过几盒香料,一色的花香。
他年轻时,应当颇为鲜亮,连香料都要招蜂引蝶。
‘赵负雪’置若罔闻:“一时兴起,便换了。在门口等一会儿了吧?”
封澄一愣,随即点点头,笑道:“师尊怎么知道的?”
远方的天色渐渐地沉黑了,风更大了,‘赵负雪’深深地看了封澄一眼。
“没有事情能瞒得过为师。”说罢,赵负雪微笑,抬手道:“为何不饮茶?”
封澄接过茶杯,笑了:“见师尊康泰至此,有些高兴忘形了。”
**
外面的陈云一跺脚道:“她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那魔物的坑里,完了,咱们完蛋了,那赵先生到底是什么人,竟能让她命也不要、魂不守舍地走进去!”
赵负雪站在院子中间,春日暖阳照的人暖洋洋的,可他只觉得寒风一阵一阵地向心里面刮。
不见踪影的妖女,吱哇乱叫的陈云,还有一群饭桶的黑衣人。
心头莫名生了一股怒气,赵负雪心道:“她听不听得懂话?”
陈云道:“我们就在外面等着?不进去?叫她被里面那个什么先生生吞活剥了?”
风似乎更加凛冽了。半空中的桃花陡然变大,寒意逐渐透入赵负雪的骨头里面。
赵负雪只道:“我管这妖女死活,兴许是另行诡计,死了倒是为民除害。”
天色沉黑,风越来越大,忽然一阵风起,猛地吹闭了屋子的门,门紧紧地扣上,令人无法看见屋内任何景貌。
屋内的‘赵负雪’闲聊两句,便道:“今日师尊唤你来,不是什么要事。”
他喝了一口茶水道:“只是为师病中寂寥,思来想去,唯有徒儿可排遣一二。”
封澄“嗯”了一声,道;“师尊养病,极是辛苦,是徒儿失职了。”
‘赵负雪’微笑着抬了抬茶杯,风度翩翩:“如此这般,日后,你可愿常伴为师身侧?”
封澄心头一跳,猛地闭了闭眼。
**
窗外的风更加凌冽,春意融融忽然便成风刀霜剑。陈云被吹得一头乱麻,瑟瑟发抖,转头一看,赵负雪还沉着脸站在门口,握着剑的手青筋直爆,陈云瑟瑟发抖地喊道:“你……你光站在门口罚站做什么!有本事就,就踹开门把她拉出来!”
赵负雪顿觉好笑:“血修的死活与我何干?”
陈云直着脖子激他:“血修?姑娘她侠肝义胆,心地善良,和血修有什么关系?她为了救我才孤身入阵,若你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好人,那你可是比血修更可恶!他们杀人,你诛心!”
赵负雪难以置信:“我冤枉好人?!”
大风狂吹,陈云拼命拉住自己的衣襟,声嘶力竭:“还一口一个妖女,这桥段我在话本子里都看腻了!你嘴上喊着妖女,又粘着她与她同伴,陪她出生入死——你明明是心许于她,她不理你,你生气了!!”
最后一句几乎破音,听着比海洛斯的鬼叫还凄厉。
这少爷脑子里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赵负雪气得两眼一黑,一句也不想解释了。
**
封澄放下茶杯,杯中茶水一口未动,她叹了口气,喃喃道:“也不怪你。”
她和赵负雪本尊相处的日子都少之又少,怎么能要求照着她记忆而生出的魔物与赵负雪相像呢?
‘赵负雪’一怔,随即道;“你说什么?”
封澄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我是说,你这个西贝货,演得一点儿都不敬业,老娘不陪了。”
“站住!”屋内的‘赵负雪’勃然变成了海洛斯的脸,哪里看得出半点病容,他五指成爪,猛地向封澄袭来:“既然进了我这个门,就别想出去!”
电光火石间,门口传来砰然一击,封澄回头,只见门外一人,手持长剑,一脚踢开门,喝道:“不管你如何诡计,该死魔物,先把命拿来!”
封澄脖子上还架着爪子,她圆睁双眼,站在门前,同踹门而入的赵负雪大眼瞪小眼,手还维持着推门的姿势。
她慢慢地睁大了眼:“你……”
漫天纷飞的花雨中,封澄睁大双眼,赵负雪满脸通红,海洛斯目露凶光,陈云一众目瞪口呆。
可还未来得及动作,海洛斯便像是闻到血气的毒蛇,猛地向封澄的脖子抓去。
魔物的爪,拧断人身柔弱的脖子,简直比捏豆腐还容易。
可一只手伸出来,按住了她的爪子。
海洛斯:“?”
被她掐住脖子的少女叹了口气,她轻轻松松地掰着海洛斯巨大可怖的爪子,仿佛在和三岁稚子掰手腕一样轻易:“爪子好沉,减减重如何?”
海洛斯的手哆嗦不已,闻言,终于变了脸色,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云掩面,赵负雪放下了剑,封澄叹了口气:“什么人都和你没关系,做魔呢,不要这么不讲礼貌,人家好不容易来救我一回,你就不能让人家发挥一下。”
血珠在巨爪下疯狂游走,海洛斯静止片刻,爆发出惊人的喊叫,随即血肉在灵力的冲击下寸寸炸开!
一只魔爪被径直炸飞一半,果然,这下不沉了。
封澄收回手,手指青葱一般,指尖悬着一滴红珠:“你进来做什么。”
赵负雪看着一地血,怔然不语,封澄与他错身而过:“问了也白搭,回神,幻境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海洛斯连滚带爬地退后,爆发出可怖的痛嚎:“我不会放过你!!!”
变故陡然而起,海洛斯抱着手惨嚎了片刻,目光忽然一转,竟一张口又吹出雾气,速度快得竟让二人来不及反应,白雾飙起,众人的视线又一次模糊。
再看清楚时,封澄站在一座碑前,碑上刻着四个字。
先师之墓。
陈云目瞪口呆:“这这这?”
封澄瞄了瞄碑,心平气和道:“它死定了。”
赵负雪伸头过来看着碑,忽然间道:“你方才进去,是看到了魔物幻化成你师尊?”
封澄点了点,倦倦地合上眼:“许久未见他了,也不知他老人家现下如何,身体康泰否。”
血修尚有人之常情,也知师恩深重。
赵负雪心下莫名一动,走上前去,擦了擦碑,慢慢道:“如此侮辱,这魔物手段着实下作。”
魔气中浓浓的恶意没有半分隐藏,昭然如揭。
海洛斯知道她此时挂心师尊,于是捏了师尊的碑出来。
真是癞蛤蟆跳脚上,不咬人恶心人。
“见到这个碑了吗,要不要磕个孝子贤孙头,以作哀悼?”
毫不掩饰的恶意声音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封澄脸色肌肉都没动一下:“我不会有机会看到他的碑,而且在那之前,我会保证你永世不得超生的。”
心平气和地说出如此可怕的言论,四周一片沉寂无语,半晌,陈云瑟瑟发抖道:“生气了?”
赵负雪也觉得,她的确生气了。
想来这师尊应当是这姑娘心底极为敬重的对象,形同再造,恩重如山,被人如此亵渎,如何能忍。
现下看来,这血修倒是无半分杀生之意,既拼力救人,又看重师尊,说是个不一样的血修,倒也不是不可以。
魔气一滞,转眼已更为凶悍的姿态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飞快地包裹住众人。
“哦?”海洛斯狞笑,“你心绪已乱,便是中了此阵大忌,无力逃出!”
“我……”陈云艰难地扶着自己的脖子,“我没有办法呼吸了!”
胸口窒息之意袭来,封澄拾起地面一柴火,咬开手指,向上画了一圈,道:“没有不能破的阵,你这阵法,也只是看似无解。”
她抬手一挥,这破柴火在她手里,竟宛如绝世神兵一般,只听一剑破空,剑唳萧然,层层迷雾被剑气破开,滚着血珠的柴火竟直直冲向迷雾之后的海洛斯!
迷雾之后的海洛斯躲闪不及,硬接了这一剑!
窒息之感骤然消失。
封澄道:“对于魔气低微的你来说,灵力足够,便能硬生生撑开此阵。”
这剑带了千钧重量,惊得海洛斯面露骇然之色,凌空吐出一口血来。
海洛斯趴在地上不住咳血,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她艰难道:“等,等等!做笔交易如何?我替你杀了这几个人,把尸身给你,保证没有人知道,大人血修修行,修士的尸身最好——你说这样如何?”
血修之臭名昭著,人称修真界二五仔,有一原因,便是常有心术不正之人临阵倒戈,坑害同族。
赵负雪脸色一变,手又放在剑柄上。
来了。
封澄冷笑:“划算的买卖,”海洛斯面上一喜,赵负雪剑出半寸,封澄却又道:“但是我不做。”
赵负雪怔住了。
海洛斯咬牙:“只因我看到你的心,扮作了你最想要见到的人,又立了个不痛不痒的碑,你便要如此赶尽杀绝?”
封澄摇了摇头,只说:“你不该执迷不悟,我是说这个了吗?我问你,你杀李文得全家,可是为了报复?”
海洛斯冷笑。
封澄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他那个先妻。”
她愣住了:“你如何知晓……”
封澄打断道:“我看到了。”
“至爱至恨,至仇至怨,追魔之眼,可破死生。他死前目中最后之景,是他与你的新婚之时,海洛斯。”
海洛斯定住了。
“你将他活剜,又杀了他的新婚妻子和孩子,此等怨气,非常人可及,若不及时回头,向无辜枉死之人偿罪,你将永世不得超生。”
海洛斯疯癫大笑:“我死去不过一月,他便另娶了美娇娘,我黄土覆面,他却去挑了新娘的红盖头,他们三个哪个是枉死?!没一个无辜!连那个孽种也恶贯满盈!”
封澄忽然想到她的前世,战死半年,她未婚夫婿连满月酒也办上了。
她索性不去想:“你留于人世,怨念终不会解,他的爱与不爱再如何,那也都是前世之事,无论怎样,不该误你今生机缘,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愿不愿意从人间离去?”
海洛斯伏在地上,半晌,抬起头道:“若我说我不愿意呢。”
封澄眯了眯眼。
不愿意也有不愿意的死法,挫骨扬灰便是。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海洛斯伏地奄奄一息,竟然抬手爆发出垂死一击,径直向封澄而去,封澄微微侧身一躲,不料这线垂死挣扎竟然是奔着赵负雪去的!
赵负雪的手臂上登时被割了一道血口。
伏在地面上的海洛斯哈哈大笑,嘲讽道:“我愿意才有鬼了!比起被你度化,我更想拉你一起下地狱。”
“你们一起陪我去死。”
血霎时染红了赵负雪的半幅衣袖,封澄恍惚间想起,十几年后,天机院的杏堂下,赵负雪一身白衣,穿雪而过,不染纤尘。
他的声音疲惫而温和:“人魔生于人心,窥人七情六欲,知人五劳七伤。心中万事,或穷极一生不见天日,或骤然破土,避无可避。”
人魔的恶意,是避无可避的。
封澄早已心中有数,生于怨仇的魔,能解脱出来的,少。
唯有她这般乐此不疲。
这鲜血与他前世重伤咳血的样子重合,封澄的心中所修的什么度化之道通通飞到了九霄云外,心中反反复复,只想了一句话:“你伤了我的人。”
伤势不重,只是皮外伤,那魔气来得太快,着实猝不及防,赵负雪一边心中懊恼走神轻敌,一边抬头,忽然看到了封澄。
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个总是巧言令色、下手奇狠、看不出喜怒的血修。
而她不知何时,灵气已然隐隐地爆了起来,周身上下腾起骇人的煞气,这副模样,比天牢里最穷凶极恶的血修还要骇人。
赵负雪不由得定住了——方才她又是好言相劝,又是絮絮叨叨意图度化,又是入阵救人,看着着实是做戏做得辛苦,已经和血修行事没有了半分关系,怎么忽然就又功亏一篑,成了这番骇人模样?
陈云酸涩道:“公子,给你出头去了。”
赵负雪微微一怔。
这副转变,因他受了区区皮肉伤。
一个人,要为何,才会被另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搅动心弦?
赵负雪无可避免地想到一种可能,忽然感觉背后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