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那只手又散漫垂下。

车内再一次传出贵公子淡淡的声音:“就叫竹雪吧。”

亭松诧异,看了一眼程令雪,又转向马车的方向,赞道:“清冷如雪,傲然如竹,‘竹雪’此名选得实在是妙!”

说罢将姬月恒的一句话润色一番,同程令雪道:“小公子侠肝义胆,公子正好缺一个贴身护卫,若不介意,往后你便同我一道随护公子左右,月俸二十两银,除此,公子还另备了酬金聊表谢意。公子风雅,每位护卫都会另赐一名,贴身护卫以草木取名,我是‘亭松’,小公子则是‘竹雪’……”

后面的话程令雪根本没心思听。

二十两。

还是每月!她一年都攒不下几两银,二十两简直天降巨富!

沉重的心情倏然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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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春雨初停。

侍婢们端着盥洗茶水、朝食、熏好香的衣袍路过抄手回廊,经过程令雪身边时偶尔驻足,朝俊秀“少年”一笑。

“竹雪弟弟真是勤快。亭松大哥都说了让你先适应几日,不必值守。”

“应该的。”程令雪后退一步给她们让路,这些话勾出她心中忧愁,本以为成了贴身护卫便好接近。谁知公子一直不曾起用她,亭松说让她先熟悉,二十多日了,却连公子面都没再见着。

正愁着,亭松从园中走出。素来温厚的人今日竟是很冷峻。

片刻后,程令雪与一众护卫及侍婢立在廊前时,她知晓了原因。

公子身边有个护卫是细作。

是这细作之前调虎离山,要借山贼之手行刺公子,今晨再一次时试图行刺时,被亭松一剑毙命。

眼下人躺在地上,目眦欲裂,唇色乌紫,想来亭松还给他用了毒。

程令雪倒是见惯了,可她身后一个胆小的侍婢却吓得牙齿打颤。她往一侧挪了挪,挡住小姑娘视线。

她一动弹,几乎同时,对面亭子的竹帘后露出只纤尘不染的手。

那手一抬,竹帘如画卷展开。

起先是轻抿着没有情绪的唇,半垂的鸦睫,最后是一双桃花眼。

程令雪目光稍滞。

日光照得青年无一处不贵气,病气都有了骄矜的意味,如神龛中易碎的瓷观音。

短短一眼,她给他印了个戳。

碰不得,更赔不起。

仿佛有所察觉,碰不得更赔不起的公子抬眸,不错眼地凝着她。

程令雪仿若回到山寨中,病弱公子坐在尸山血海的边沿,白袍染血,平静不似活人。

观音像一旦溅上了血,就会比凶神恶煞的罗刹还令她细思极恐。程令雪蹦出个离谱的念头:公子身带邪气才让山贼疯掉。

下一瞬,帘子落下。

病弱公子再度隐于帘后,她对他的印象归于“文弱安静”。

“咳——”

亭松板起脸咳了声,随后长剑挑开了细作的衣裳,他只挑开半边肩头,但已足够众人分辨。

“这……”

周遭讶声一片。

饶是平素没什么表情的程令雪,看清眼前一切,眉头亦讶然抬起。

细作竟是女扮男装!

遇上同行,还是个下场凄惨的,她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众人正各怀心思时,亭松说话了,短短一句,让她心头更是一紧。

“此人下场诸位已亲眼目睹,还是那句话,公子不喜被骗,望尔等谨记,好自为之!”

不喜被骗……

是夜,程令雪抚着心口蛊痕,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

朦胧时分,隐见房门半开。

玉冠锦袍的端方身影转着轮椅入室。那闻着便知道很贵的熏香沁入鼻间。

她的颈侧,贴上一把剑。

修长的手执剑,剑尖自颈侧游走,落在衣襟交错处。青年坐在榻边,挑开她衣襟的动作无情而疏离。

裹胸布和鸦青衣衫委地。

那沉静目光似一尾冰凉银蛇,寸寸游走在她赤'裸的身体上。

最后定在起伏上的一点蛊印。

……

天色半明未明。

残存的月光暧昧地和着破晓曦光,照到程令雪一轮弦月似的锁骨上。

微风自窗隙拂入。

似有一双微凉的手,从半开的襟口抚入,轻拂心口,漠然挑弄。

程令雪拢紧衣襟,要忘掉梦中用长剑挑开她衣襟的那只手。

她竟然梦见公子来了!

他看完她的蛊印,开了口,唇畔溢出的却是亭松的声音。

“公子最讨厌被人骗!”

只见那端坐轮椅中的贵公子长睫一抬,随后竟乍然化成一只似是蛊虫的大虫子,将她吞入腹中!

程令雪不是被他吓醒的。

是虫子被丑醒的。

梦这东西,就像蘸着白水的毛笔,虽无墨色,也会在她情绪上留下湿漉漉的水痕。便是晒干,也有细微褶皱。

她越想越觉可怕。

握剑沉凝许久,直到远处闹市传来叫卖声,程令雪寻了亭松告假,称寻亲的事情有了着落要出门一趟。

她来到泠州城外一处山上。

晨雾弥漫,破旧的草屋上有炊烟升起,程令雪目光一暖。

她抬手叩门。

一个身量细瘦、面上带疤的汉子开了门,凶神恶煞道:“你谁啊?!”

程令雪:“我找江皊。”

汉子凌厉地扫视她,粗声粗气道:“不认识!你小子找错地方了吧!”

“哦,那我走了。”

她漠然转身要走,腕子被攥住了,汉子浓眉微蹙,凌厉眼眸盈满委屈,口中发出嗔怨的少女声音。

“死鬼!让你走你就走啊!”

说罢亲昵挽住地程令雪胳膊,她头皮发麻,面无表情地扒开那手。

“师姐,别这样。”

顶着陌生大汉的面孔挽她手。

怪变态的。

“就你这怕生的毛病,要怎么博取那公子信任啊!”江皊利落地卸了伪装,露出秀美面庞,“回来有什么事呢?”

程令雪开门见山。

“公子身边查出了女扮男装的细作,他讨厌被骗,我得伪装得真一些。”

江皊了然一笑:“上次让你试试我新做的宝贝你还害臊,悔了吧?”

说罢取出那块皮子。

程令雪硬着头皮接过来,看都不敢看那东西,墨衣坠地,她抬脚甩开缠挂足尖的衣衫,脚踝莹润如白玉修竹。

“对了,喉结——”

江皊没多想便转过身来。

程令雪正低头裹那革子,雪肤乌发相互映衬,立在昏暗草屋里,像极月下疏离又惑人的莲妖。没想到师妹平时清冷,褪了衣裳竟这么勾人。知她害臊,江皊忙要转回去,视线忽而一紧。

师妹的蝴蝶骨上,有道半尺长的疤,瞧着甚是触目惊心。

江皊忙问:“怎么弄的?”

程令雪一愣,仓促套好外衫:“很久以前的旧伤,已经好透了。”

江皊没再问。

师妹的性子一贯如此,真挚,却也生分,简直像只小刺猬。

而她之所以选择潜入公子身边当护卫,也是因为不擅与人往来,只有保护公子哥博取信任这一个法子。可师妹从来只埋头做事,还不善于邀功。

愁人啊。

回想适才的惊鸿一瞥,江皊惋惜道:“师妹应该以女儿身接近他的,生得好看,又一身好功夫,贵公子定觉得新奇,只要他爱上你,信任不就……”

话说到半,却见师妹不知想到什么,倏地揪紧手中衣衫。江皊头一回在她清冷的眸中窥见如此多的情绪。

慌乱、窘迫,及深深的懊恼。

程令雪触上后背伤疤。

耳畔传来一个锦衣少年温和的呼唤“十一姑娘”,但这声低唤很快被一个少女恼怒的“贱婢”取代。

她平静地压下涟漪,将衣裳上的褶皱揉平,连同心里的褶皱。

“师姐别担心,我会看着办。”

话是安慰师姐的。

如非必要,她不会再寄希望于靠别人的怜惜脱离苦海。贵公子们会信任他的护卫,但怎可能信任掌心玩物?

杏眼中覆上坚定。

一眨眼,程令雪又是那执剑而立,虽拘谨但孤决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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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这日晴光大好。

亭松与姬月恒在小楼上赏景。

姬月恒俯视下方湖边的清冷身影,没头没尾道:“究竟是谁,给我下这样一个蛊,我岂会信任旁人?”

话散在风里。

程令雪也想不通。

下蛊人说她“体质特殊,被蛊选中”也太牵强。可她常年在外帮师父办事,难免得罪人,或许与这有关。

实在想不出是谁,便不想。

她还有别的事要发愁。

虽因她是公子恩人,几个护卫对她都很热情。然而贴身护卫二十两银的月俸整个江南也少有。僧多粥少,有些护卫见她一直不曾得到起用,便想从习武之人的看家本事入手将她拉下马。

这厢闲来无事,众护卫闹哄着说想看她和赤箭、白霜比试。

白霜不愿欺负新来人,婉拒了比试。赤箭则不以为然地邪气一笑:“武人间以武会友,切磋怎能叫做欺负呢?”

架不住众人起哄,太过谨慎也易露馅,程令雪应了下来。

长剑出鞘,锋芒毕露。

赤箭甫一出剑,便势如破竹,可惜都被程令雪轻巧地避开。

凌厉的几招皆若打在棉花上。

高楼之上,姬月恒只看了两眼就无趣地垂眸:“可看出来路?”

亭松道:“竹雪身法轻灵,但有所顾忌,只守不攻,暂且看不出。”

有所顾忌。

这顾忌可以有很多种可能。

姬月恒本兴致阙阙,闻言慢悠悠抬眼,手中玉箫轻旋。

下方湖边。

赤箭始终不能尽兴,剑尖朝她心口击去,欲逼她使出全力。

墨色外衣上多了细长的口子。

程令雪面色微变。

她捂住前襟的破口,挽了个利落的剑花,手腕用力一振,脚下亦是狠踹,赤箭连人带剑“扑通”一声落了水。

比试止于赤箭落水。

众人纷纷散去。

高楼上,姬月恒长指一收力。

转得正欢的玉箫静止。

透过这个小动作,亭松知道公子此刻心情愉悦,附和道:“赤箭也太冒进,兔子急了还咬人!竹雪又太内敛,和我说话都隔了三尺,他还割破人家衣裳!”

姬月恒唇角微扬。

“真是太过内敛的缘故么?”

亭松眉心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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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失态让程令雪心神不宁,但只有一瞬,旁人应该不会起疑。

她捂着心口,要回去换身衣裳,却被一个叫子苓的侍婢拦住:“亭松大哥要外出办事,说让你替他值守。”

虽很是意外,但程令雪忙应了下来:“好,我先回房换一身衣裳。”

子苓却拉住了她,笑道:“不必跑一趟,耳房里常备着干净的衣裳,竹雪你跟我来,我给你找找!”

入了耳房,子苓翻出套干净的白衣,并殷勤上前要帮忙。

程令雪仓促后退一步。

“不必——”

话未能说完,子苓的手已先一步扒了那件破了口的外袍!

第3章 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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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月见雪
连载中卧扇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