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花枝欲动春风寒

是日大风,漫天残雪,纷纷舞于堂前池中,旋即如飞鸿展翅,翱翔九天。

门窗被风裹挟,哗然张开,惊乱了一汪炉火。

梅如霰掀起箱匣,取出一卷旧书,抚平微微蜷起的书角,指尖一路上移,终于落在纸墨间:“这墨,还是温热的。”

“姑娘又在说胡话了。”栖影起身掩上被风吹开的房门,“寒枝姐姐怎么还没回来,可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

“还能有何事。”梅如霰将旧书搁回箱匣,“带上它,随我去一趟落鸿。”

栖影了然,忙抱起书匣,向门外跑去,边跑边嚷嚷着:“我去叫深哥哥!”

梅如霰制止道:“又不是去打架,烦他作甚?”

栖影刹住步子,回眸憨笑道:“对哦,现如今谁还敢打我家姑娘呀!”

梅如霰哭笑不得:“原是怕我挨打呀,难为你有心了。”

“嘻嘻,我皮糙肉厚,不怕挨打,姑娘生得娇嫩,可不能磕着碰着,若是挂了彩,岂不是要怪我照顾不周。”

“放心,没人敢克扣你的工钱。”梅如霰戳穿了她的小心思。

“也是,那就不劳烦深哥哥了,咱们自己去吧。”栖影替梅如霰掀起帘子,擦肩时,忽又凑到她耳边,“待会儿姑娘莫往前冲,只管躲在我身后,我去与他们理论。”

梅如霰含笑敲了敲她的脑袋:“哪来这么多话,去取两把伞来。”

风渐息,雪渐紧。

二人冒着风雪,一路步行,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轻薄的伞面已积了厚厚一层雪。

终于行至终点,栖影收起伞,抖落残雪,感叹道:“不愧是洛州的伞,做得真结实,顶着恁大的风,竟没破损分毫!”

“做工也精巧……”梅如霰默默赞许,她抚过伞柄的“宁记”二字,问道,“可知是从何处采买的?”

“不是买办采来的,”栖影解释道,“是二爷今夏从洛州带回来的,说是朋友送的,只有三把,全拿给咱们了。”

二人正立在门口说话,未及踏足落鸿书坊,一阵人声已然入耳。

中年男子浑厚的嗓门率先冲破墙壁:“印版文字,讹舛为常,姑娘何必揪着这点小错不肯放过!”

年轻女子的声音随即响起,语调平和,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印版不同于手书,一本误则千百本误,便是一字,亦不可有误,此乃落鸿立身之本,怎可儿戏。更何况,此版刻工如此粗劣,你我怎能视而不见,任由其刊行于市。”

她声量不大,却足以入耳。

“是寒枝姐姐!”栖影辨出那女子的声音,正欲闯进书坊助阵,却被梅如霰拦住了去路。

栖影不解,望向梅如霰的眼神透着焦急和疑惑。

梅如霰神色轻松,摇头笑道:“稍安勿躁。”

栖影不得入内,急得抓耳挠腮,只得竖起耳朵,探出脑袋,偷偷向内张望。

只见寒枝正与刘掌柜一站一立,两相对峙。寒枝背身而立,素净的发带被风扬起又落下,此起彼伏,不厌其烦。

那掌柜显然落了下风,语气缓和下来:“此事姑娘若不声张,何人可知?”

“你知我知,作者知,阅者知,后人知,天下知!”

“寒枝!老夫看在四姑娘的面子上叫你一声姑娘,你还真把自己当姑娘了?便是赵管事来了,也要给老夫几分薄面,你不过是街上采买来的一个丫头,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敢在我面前摆谱了!”

梅如霰正歪着身子倚墙看戏,忽面色一变,越过栖影,如一阵疾风,闯进书坊,厉声呵道:“赵管事一日不来,落鸿便要歇业一日。他若一直抱恙,落鸿便要关门停业了?”

她出现的突然,众人均未回神,皆是一愣。

栖影见状忙抱着箱匣小跑到梅如霰身侧站定,高昂着脑袋,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

顷刻间,局势已然扭转。

“三姑娘,你……”刘掌柜洞悉一切,镇定道,“您怎么来了?”

“怎么?”梅如霰唇角含着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我也不配同你讲话?”

“不敢不敢,姑娘说笑了。”

“说笑?”梅如霰牵住寒枝的手,拉她一同坐下,“你觉得,我像是在说笑吗?”

“姑娘有所不知……”

梅如霰挥手打断了对方:“寒枝姐姐,咱们约好的一同去祭奠姑母,我在府上等了你许久,总未见踪影,便只得冒雪寻来了。”

“是我误了时辰,耽误了姑娘的正事。”

“寒枝姐姐做事素来有章法,何事这般要紧,非亲自处理不可?”

“回姑娘,因落鸿平日常用的刻工李五病了,《寒窗记》便换成了李五的堂弟李六。然李六技艺欠佳,所刻版画粗糙,纰漏颇多,线条亦不流畅,那只‘鸿鹄’更是全无半分灵气……”

刘掌柜截断了寒枝的话:“不过是无人在意的版画而已,哪里就这么严重了。”

“刘掌柜,我在与寒枝姐姐说话。”梅如霰声音清冷,令人不寒而栗。

“……”刘掌柜一时哑然,讪讪地垂首而立,噤如寒蝉,再没了半点声响。

梅如霰并不理睬对方:“寒枝姐姐你接着说。”

“这批刻板完成后,未经核查,便已全部刊印。刘掌柜认为,木已成舟,若全部损毁代价过高,不如将错就错,就此刊行,料想亦无人察觉。”

“哦~”梅如霰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刘掌柜的身上,刘掌柜不由打了个寒颤,纵是寒冬腊月,手心却已湿透。

梅如霰收回视线,笑道:“寒枝姐姐以为如何?”

“我以为,此书尚未裱褙,其中版画可另寻刻工,重新刊刻。”

“费用可曾算过?”

“属下愿一力承担!”寒枝未及开口,赵管事的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赵管事拄着拐,身躯微微佝偻,自不远处踏雪而来,鞋袜虽已湿了大半,步履却依然稳健。

“赵管事可真是及时雨,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梅如霰笑道。

“是属下失职,治下不严,误了工期,请姑娘责罚。”

“赵叔言重了,此事与赵叔无关,怎可让您平白担了责任,往后追究起来,岂不是我的失察之过。”梅如霰顿了顿,“刻书难免有损耗,有的多费些刻版,有的多费些纸墨,均一均,匀一匀,也就平了。”

“多谢姑娘指点迷津。”

“只是……”刘掌柜缩在角落,支支吾吾,犹犹豫豫。

“刘掌柜还有什么顾虑?”赵管事问道。

“这李六世代为匠,已是梓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刻工,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比他更好的刻工?”

赵掌柜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这个容易,”梅如霰示意栖影打开随身携带的箱匣,掏出一卷破损不堪的旧书,递给赵管事,“赵叔可还记得曾赠与我的这卷《观文鉴古图》?”

赵管事眸子一沉,顿了顿,随即点头:“请姑娘随我移步琢玉坊。”

“有劳赵叔引路。”

注:

1.印版:此处特指雕版印刷。

2.手书:手抄本。

3.裱褙:此处取装订之意。

4.《观文鉴古图》:北宋时,为教育宋仁宗而编撰的带有图画的启蒙读物,是中国儿童图画书的发端。

第7章 花枝欲动春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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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墨诸纸
连载中咚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