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赵北辰称病告假几日未去上朝,日日躲在花园里练剑,他发泄似地舞剑,欲将全身的精力消磨干净,锋利冰冷的利刃划破长空,剑气卷起满地落叶,在寂寥的秋日里更显寒风瑟瑟。

他从黎明练到黄昏,似是有纾解不净的怨气,直至最后精疲力尽,长剑脱手,不慎划破了袖子,在右臂留下一道血痕。

瑶珠惊呼一声,连忙扔了手里的针线,从游廊上跑过来,惊慌错乱道:“殿下,奴婢叫人去请太医。”

赵北辰吃痛闷哼一声,他小心撩起袖子,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雪白的里衣,脸上却露出笑容来,“这点小伤请什么太医,让父皇知道了,反而平添麻烦,把一善叫来,让他来处理。”

瑶珠愁眉不展,赵北辰又再催促她几句,她便只好听话,把周一善叫来伺候。

赵北辰金贵之躯,若是消息传去太医府,得知他受了剑伤,必定大动干戈。

周一善听闻消息即刻匆匆赶来,拿着府里上好的金疮药替他处理伤口。

赵北辰卷起袖子坐在太师椅里,一派安然自若,吩咐瑶珠去沏茶。

待瑶珠沏好茶回来,赵北辰已经坐去了槛窗前的玫瑰椅里,与往常一般嬉皮笑脸与周一善打趣。

赵北辰从她手里接过茶,然后打发她出去,喝了两口热茶才说:“我打听过了,谢牧庭受我磋磨一事,最早是从谢巍口中传出去的。”

周一善拧起眉:“他想借你的手教训谢牧庭?”

赵北辰不置可否道:“教训谢牧庭也是容易的事情,当年谢牧庭违反军纪擅自发兵,救了章之桥等人十几条性命,功过相抵,不至于革职,只是后来舅父在朝堂上屡次参他,又将谢槐长子醉酒闹事火烧粮草的过错,张冠李戴到了谢牧庭身上,这才令谢牧庭革了职,赋闲在家两年。”

周一善讥笑道:“往后再遇此情形,谁还敢临危受命,救人于水火?”

“谁稀罕你临危受命,救人于水火?”赵北辰端起茶抿了一口,淡淡道:“你怕是不清楚,当年朝堂上的言论一边倒,几乎都要将谢牧庭置于死地。”

周一善倏然怔住,眼神惊诧。

赵北辰不咸不淡道:“军纪如山,谢牧庭今日可以为章之桥发兵,明日就可以倒戈相向直指皇宫,火烧粮草不过是父皇需要的台阶。从徐凛向谢牧庭求救开始,这便是一个死局,倘若他发兵,父皇会以违反军纪处置他,倘若他置之不理,章之桥等人死在了山海州,父皇更会重罚他,以宽慰刑部众人。”

“太不公平了,谢牧庭何错之有?”周一善胸中翻江倒海,忿忿不平道。

赵北辰好笑地看着他,“公平?这世上何来的公平?若牺牲谢牧庭能换军纪严明,能换边防固若金汤,便是他死一百次又何妨?父皇这皇位又是流了多少血换来的,惠亲王被卷入海河溺亡,我外祖父在长街被砍了脑袋,大舅父霍千欿至今生死不明,你瞧见这盛世太平便替谢牧庭打抱不平,又怎知其他人受了多少委屈?”

周一善闷叹一声,不再言语。他虽未见证过昔日争嫡那场腥风血雨,却亲眼见过霍氏祠堂里无数无尽的牌位。

“谢牧庭被国公爷送去绀槐州参军,自是要远离父皇的视线,如此父皇才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确实争气,靠自己摸爬滚打到了员外郎的位置,只是他若想调任回皇城......”赵北辰勾唇笑道,“莫要说阻他调任,便是让他再革职也是易事。”

周一善问道:“你想怎么做?”

赵北辰沉色道:“谢巍既想利用我,我便如他所愿,谢牧庭的调令要过孙广孝、许纾岑、沈怀荫三人之手,我在审监司任职,自是应该好好查一查参谋院是否有谁渎职。”

周一善静默不语,赵北辰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徐徐说道:“谢牧庭性格沉闷,不善迂回,又不懂曲意逢迎,镇国公一脉手握重兵,父皇心中早已有了芥蒂,谢牧庭这官衔丢了也好,当个富贵闲人总比掉了脑袋强。”

周一善颔首,须臾问道:“谢巍如何处置?”

赵北辰笑眯眯说:“谢巍是驻稻香州正都统,借着探亲的名义回皇城,迟迟不归驻地,皇亲国戚的特权可不是这般用的,我掌审监司,自该秉公执法送他回去。稻香州督粮道是睿王妹夫陆自谦,督粮道可是肥差,平日里对睿王必然也有不少孝敬,陆自谦已经过世,妻女住进了睿王府,宅子如今没个人气。”

赵北辰朝他勾勾手指,周一善走近几步,蹲下身附耳过去。

赵北辰低声道:“你派一队人马去稻香州,里面穿军服,再扮成马贼,夜半时分冲进陆府,抢了值钱的东西就走,稍许露出一些马脚。”

周一善沉了沉脸道:“行得通吗?”

“睿王是本朝唯一异姓王,前朝的大宠臣,曾经重权在握,父皇登基后,主动缴了兵权,他何其精明,对军队里这套甚是了解。”赵北辰淡淡道,“谢巍既然喜欢借刀杀人,我便还他一把刀。”

周一善忽然笑了起来道:“方才还对谢牧庭不屑一顾,转头就要帮他出气。”

赵北辰瞪圆了眼睛道:“谢巍敢利用我,我自然要他付出代价!哪里是为了谢牧庭出气?”

周一善抱了抱拳不再多问。

赵北辰目送周一善离去,懒洋洋站起身,撩开纱帘往里走,放松身体躺去罗汉床上。

他反手枕着胳膊,无趣望着房梁,眼神逐渐溃散,良久才缓缓合上眼,低落道:“这日子过得真是无趣。”

*

赵北辰告假几日归来,在参谋院大闹了一通,把考功司历年所有官员升迁调任都翻出来审了一遍,借着蛮横跋扈的气势,在参谋院里横冲直撞,弄得那些老臣苦不堪言。

他胡闹了几日,把谢牧庭的调任令与履历都抄走,顺带又拿了其他几名官员的文书,摆出了一视同仁的架势。

镇国公眼看赵北辰闹得厉害,连忙撺掇朝堂众人参他,谢巍上朝时窝在角落里不出声,但心中却知此计已成。

按照本朝律法,被革职的官员可从军,却不得再为官,谢牧庭去了西北重头开始,从无名小卒到今日从五品员外郎,本就是违反律法,再革职也不为过。朝堂上之所以风平浪静,一则昔日谢牧庭违反军纪情有可原,二则他不过从五品官衔,放在皇城里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众人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他重头再来。

可如今赵北辰要把往事掀开来闹,闹去圣上面前,圣上也只能秉公处置。

朝堂上闹了几日,圣上实在烦心,择了一日下朝后把赵北辰叫去了御书房。

赵北辰肆意妄为,挨了许多数落,脸上却仍是带着笑,一路走来眉飞色舞。

圣上原低着头,见他下跪行礼未叫起,批阅着奏折道:“先前生病告假了几日,朕还当你身体不好,却......”他看了赵北辰一眼,惊觉他面色苍白,似是真的病了,双颊没有一点血色。

圣上蹙眉道:“过来,让朕看看。”

赵北辰笑吟吟走上前,立在龙椅旁垂首看着他。

“身体不好还胡闹。”圣上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你总与谢牧庭较什么劲?”

赵北辰气鼓鼓道:“儿臣不喜欢他。”

圣上笑骂道:“真真是孩子气。”

“父皇,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赵北辰故作恼怒道,“这谢牧庭是奸臣,惯会装腔作势,父皇可不能轻信他。”

圣上疲惫叹了一声,拿起桌子上一串翡翠串珠慢慢捻弄。谢氏一脉双公,如今虽是镇国公当权,但后起之秀都在护国公府,镇国公府里只有谢麟、谢巍与谢牧庭尚算得力,这也是为何镇国公拼尽了办法要把谢牧庭再扶起来。

圣上犹豫未决时,侍从来报,章之桥在外求见。

赵北辰不由得露出一抹恼色。

圣上宣章之桥进来,章之桥行了礼,看了眼赵北辰,方笑说:“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圣上意味不明嗤了一声,把串珠拍在桌案上,抿了口茶道:“少打哑谜,说吧。”

章之桥道:“臣想问陛下要一个人。”

“谢牧庭?”圣上问道。

章之桥作揖道:“陛下英明。”

赵北辰怒瞪章之桥一眼。

章之桥笑说:“谢牧庭违反军纪,不宜继续留在兵部,望陛下念在他一颗赤诚之心,再给他一次机会。”

兵部历来是百家争鸣之地,又是谢氏根基所在,只要谢牧庭留在兵部一日,对他的争议就一日不会停歇。

圣上又拿起翡翠串珠,拨弄的速度越来越快,忽然间眼神瞟向了赵北辰。

赵北辰绷紧了心绪,君臣父子十九载,他深明父皇的心意,父皇在等他开口,等他反驳章之桥,等他用胡搅蛮缠将谢牧庭打入无可翻身之地。

赵北辰的心头像是坠了千斤重的石头,他张了张嘴,惊觉自己声音嘶哑,清了清嗓子,露出灿烂笑容道:“父皇,太尉的主意,儿臣觉得甚好,不如将谢牧庭调来审监司,让儿臣好好调教。”

圣上不觉蹙了蹙眉,怔愣半晌后,展露了笑颜,对赵北辰道:“你这孩子,真是爱胡闹,既如此,让谢牧庭去刑部审监司待着吧。”

他敛起笑,垂着眼道:“谢牧庭之事到此为止,朝堂上不许有人再议论,年底了,也让朕清静清静,你们两个也退下吧。”

赵北辰笑容满面行了礼,他转身离去时才敛起笑容,满腹心事往外走。

章之桥与他并肩而走,见他愁眉不展,禁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章之桥忽然想起第一次见赵北辰的情景,那时候他十七岁,刚入刑部没几年,圣上对他另眼相看,时常把他叫去御书房说话,听他说道那些案子的来龙去脉。

彼时赵北辰只有三岁,说话含含糊糊奶声奶气,踮着步子向他跑来,一股脑冲进他怀里咯吱咯吱地笑,转眼已经十六年,如今全然是俊逸青年的模样,只笑起来的时候还似从前那般,眼神清澈透亮,可骨子里却总是浸满了悲伤,又转瞬即逝,让人琢磨不透。

行至空旷之处,章之桥方问道:“为何愁眉不展?”

赵北辰站住脚步,咧嘴笑道:“你这太尉,查案一流,权谋二流,人情世故末流。”

章之桥甚是不明,又见赵北辰伸了个懒腰,戏谑道:“往后谢牧庭去了审监司,看我怎么捉弄他。”

赵北辰欢呼雀跃大步往前走,出宫后坐上马车,问周一善道:“舅父在何处?”

“下朝后回了将军府。”

“去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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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辰星自来
连载中沉默的戏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