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城。”
紧闭的暗红木城门挂满蜘蛛网，被一阵阴风一吹，薄薄的雾气从城后远山倾泻下来，在城门口激荡起一阵白雾，湿冷而缥缈。
“信上说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秦承辛把过河时不小心弄湿的信件放回袖中，往上扯了扯自己的包裹，挺起胸膛，一剑轰开大门。
大门被掀飞半扇，剩下半扇被剑风吹得吱嘎作响。
冷雾笼罩的街市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已近傍晚没有一盏灯笼亮起，秦承辛走在街上被冷风吹的直发抖。
“有没有人啊？”
他抬手做喇叭状，朝四周喊，“我是除妖师，来除妖的！”
湿冷的雾气似乎凝成实质，秦承辛呼喊几次，感觉嘴里吃进一堆水汽，中气十足的少年声音回荡在街市上，没有半句回应。
他边走边深吸一口气，想再喊得大声点，希望有人听到，一眨眼却发现自己渐渐已经有些看不清周围的房屋了，冷白雾气四面八方扑来，已经把他包裹其中。
秦承辛后脑一凉，握紧了剑转身一瞧，只有流动的浓白雾团。
他忽然想到借用大雾天气设好蜘蛛网捕猎的蜘蛛，蜘蛛把网藏在雾气里等着飞虫撞上来，等到猎物挣扎着失去力气就出来饱餐一顿。
他现在觉得自己像在大雾里乱撞的飞虫。
风声！
秦承辛立即转身挥剑，在一片湿冷的白里眯起眼细看，却只有一团小小的白雾撞上来，像是个成了精的汤圆，猛地一脚“踹”上了他的剑。
秦承辛竟然被这团不足他一半高的“雾”给撞得后退几步，桃木剑在他手上微微震颤。
那雾气迅疾接近，形态仿若化了的汤圆坨子，但每一招落下都十分老练，甚至力道十足。
秦承辛拿剑格挡，掏符掐诀念咒出剑一气呵成，剑气一下把白雾击散，黄符帖中了那人形的雾团，瞬间炸裂开来。
只听咚咚两声，一个灰扑扑的瘦小身影落在青石板上，肩上的衣服被黄符炸出个洞，正在呼呼漏风。
仔细一看，那小家伙的肩头也已经受了伤，但他居然没有吭声。
那灰不溜秋的小东西撑着身子爬起来，扭头扫了秦承辛一眼，秦承辛只来得及瞥见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那小孩便迅速滚进大雾里，不见了。
原来不是汤圆妖精，是个小孩儿。
秦承辛心里一松，又紧追几步，“哎，你别跑啊。”
“都看到人家跑了还大喊别跑，难道不知道越喊对方只会跑的越快吗？”
秦承辛提剑要追，身后忽然传来幽幽一声，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这声音带着点看热闹的笑意，秦承辛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后什么时候出现了其他人，后背一凉，迅速转身举起了木剑。
两团和他差不多高的白雾站在他身后，一堆白雾像是汤圆一样圆不隆咚地拼凑在一起，组成了两个“人”形，其中一个还抱着手臂，秦承辛居然从那交叠的“手臂”上看出了一派悠闲的样子，觉得十分诡异。
秦承辛下意识握紧了木剑，谁料其中一个雾团忽然伸出“手”，一把握住木剑剑身，秦承辛抽剑不及，只看到那雾团裹住剑身，轻轻一“弹”。
霎时一阵透骨寒气从剑身袭来，从指尖蔓延到秦承辛全身，他仿佛被丢进寒冬腊月的冰湖里一般，冷到了天灵盖，脑仁都要一起结冰了。
秦承辛哆嗦着后退两步，正要掏符咒，一抬眼，那两个人高的雾团却只是站在原地，似乎愣住了一般，还彼此扭“头”对视了一眼。
正是好时机，两张燃烧的黄符欻欻飞出，只见黄光一闪，符纸炸响。
炸开的余波一震，两团人形的雾气蒸发一般散开，只见一个黑衣少女手指捏着那两张炸完之后黑黢黢的符纸灰烬，长眉微挑。
黑衣少女身后站着一个绿衣女子，盈盈而立，正望着秦承辛，眉目含笑。
人？
这回轮到秦承辛愣了，他使劲眨眨眼，又眨眨眼，眼前还是那两个人，怎么回事，不是两个汤圆妖怪，不，大雾妖怪吗？
那黑衣少女随手丢开黄符灰烬，似笑非笑，“小朋友，干什么看见漂亮姑娘就眨巴眼啊？可不要说你是见色起意了，后果很严重哦。”
黄符炸裂的灰烬慢悠悠落地，那捏住爆裂符纸的手指却毫发无伤，看得秦承辛倒吸一口气，赶紧上前拱手道歉，“在下秦承辛，是位除妖师，方才以为两位是……是妖怪才贸然动手，还望两位原谅。”
“看你年纪小，不和你计较。”黑衣少女勾唇一笑，指了指身旁的绿衣女子，“好说，这是于皌。”
“至于我嘛，我是安……”她说着，忽然顿了一下，反应过来什么，又说：“安城人，我叫陈少思。”
秦承辛把剑背回身后，道：“此地危险，妖雾笼罩，连我也中了招，实在惭愧，不过二位身手不凡，也是来此地除妖的吗？”
陈少思摇头，“不，我们是来找人的。”
她很快又皱眉，“你除妖怎么除到这儿来了？没看见那鬼气森森的城门就差写上‘生人勿入’四个大字了吗？”
秦承辛道，“有人给我发了一封求救信，让我来白露城除妖，救他性命，我身为一个为民除害的除妖师，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了。”
此话一出，陈少思和于皌脸色微微一变。
陈少思朝他伸手，“信呢？”
秦承辛在袖子里摸了摸，把一个十分潦草的纸团放进她手里，打开一看，内容更潦草，糊成一团黑黢黢。
陈少思眉毛一抖，“这信送到你手上就是这样？”
秦承辛摇头，“不是。”
她抖了抖简直不能用“乱七八糟”来形容的信纸，“你穷到拿它炒饭了吗？”
“没有！”秦承辛讪讪，辩解道，“只是路上掉进水里了，我很快捞出来了！”
陈少思嘴角抽了抽，颇为无语，把信纸揉回一团丢给他，“信是谁传给你的？上面具体写了什么？”
秦承辛说：“我也不知道谁传的，反正是需要我帮助的人，他让我来白露城救他，我身为除妖师，义不容辞……”
陈少思摇了摇头，“真是不要命，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秦承辛大义凛然道，“我是除妖师，哪里有妖邪，哪里就有我。”
“白痴。”陈少思摇头，扭头朝一边静静立着的于皌道，“路上看好这小子。”
于皌微微一笑，“我会保证他完好无损的。”
陈少思笑着摆摆手，像是故意说给秦承辛听，“那倒无所谓，活着就行，又不是我生我养的。”
秦承辛愤愤：“你当着我的面这么说，你有没有礼貌啊？”
陈少思正笑，忽而瞥见不远处墙头上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们说话。
秦承辛：“是刚才那个小孩！”
于皌飞出一条青绫，朝那墙头的小脑袋甩去，那双眼睛看似有些呆滞，但是反应却极快，瞬间从墙头消失了踪影。
“小姑姑！”
“等着，我马上抓回来。”
转眼间陈少思已经飞身掠出，只见她的身影在墙头一点一落，二人默然站立几息，陈少思已经抓着那瘦小的身影跃过墙头回来。
那小孩脏乱不堪又瘦瘦弱弱，被陈少思从背后捞着腋下，像个被抓在手里的流浪猫，他被陈少思制住，神情平淡，似乎明白自己的实力与她有很大差距，于是也不再挣扎。
陈少思带着小孩来到二人面前，几乎把他举得和他们一样高，好让他们看清，“这小朋友是正儿八经的活人。”
于皌疑道：“这白露城里除了我们竟然还有活人？”
“我方才也以为是什么小妖精，出手重了一点儿，不小心把他弄伤了。”说着她把小孩往于皌那里一送，“你给他接一接手。”
于皌接过小孩放到地上，观察看起他垂在两侧的双臂来，那两只手当啷着，分明是脱臼了，但这小孩居然一声不吭。
于皌把他上下打量一遍，在小孩那张强忍着疼痛而有些泛白的脸上多停了一会儿，轻柔按住他的肩膀和手臂，“忍一忍。”
小孩垂眸，轻轻点了点头。
于皌也不马虎，说接就接，一扭一按，咔咔两下把脱臼的两条手臂接回去。
陈少思抱着手臂站在两人旁边，朝小孩道：“我们并不想伤害你，就算想伤害你你也无能为力，你可以识时务一点，好好和我们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吗？”
秦承辛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凑过来，看着那孩子一副既警惕又怜悯的神情，缓声道：“你是城里的人吗？你刚才为什么躲在雾里偷袭我？”
那孩子看着他，似乎并不认识，一脸茫然。
秦承辛指了指他肩头被灼伤的皮肤，“你刚才偷袭我，被我反伤。”
那孩子下意识抬手想要覆盖伤口，“我没有偷袭你。”
“怎么可能，你那个伤口就是我……”
秦承辛正要上前和这孩子理论，陈少思一把将他抓住，说：“他不知道是你。”
秦承辛一愣，“什么意思？”
于皌走到孩子身边，微笑道：“方才你见了我们，看见的恐怕不是我们现在的样子吧？而我们见到你时，你也并非现在的模样，甚至不是个人。”
秦承辛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其实我们看到的根本不是彼此的真实模样，而是不同的幻象？那岂不是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妖怪？”
于皌又道：“或许是城中的雾引起的，这雾非常古怪。”
雾气更加深重，朝四人所在的地方围拢来。
陈少思蹲下身，对上小孩的眼睛，“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名叫时霜蓝的男人？他长得很好看，穿的是白衣服，不久前他来过这里。”
小孩思考片刻，朝被遮天蔽日的雾占满的长街尽头一指，“他走进去以后，不见了。”
陈少思起身，微微皱眉，“可我们就是从那个方向进来的。”
如有实质的雾团裹挟着湿气涌来，如同潮水泛滥，逐渐重重压在几人身上，小孩被压到伤处，竟然裂了伤口，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陈少思一把抓住小孩，带着他往刚才他指的那个方向来后退，秦承辛伸手挡住于皌，两人一起跟着后退。
“这雾怎么这么沉？跟石头似的？就跟在推我们一样？”
秦承辛话音未落，几人更感觉身上的重量又沉了几分，像是有人不断在他们背上垒砌石头，几人逐渐气喘起来。
陈少思拧眉，一手抱起小孩，“还是幻象，一定有人在故弄玄虚，偏巧我们在此道上都不通，但是……总觉得如果仅是这种水平的话，似乎有些太跌白露城传言中的形象了。”
秦承辛顶着压力道：“什么形象？陈姑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形象？”
陈少思闷闷喘了几口气，想来也是被压得言语困难了，但仍道：“传闻白露城根本就是一座虚假的城池，是鬼妖精怪害人时幻化出来迷惑行人的，只进不出，按理来说白露城应该是杀机重重才对，最好是有几百个妖精等着把闯进来的人大卸八块，但是现在，我们却被逼着走在出城的路上？”
这不符合常理啊。
“这里没有杀机。”小孩忽然道。
陈少思低头看他一眼，“你怎么肯定？”
小孩抬眼看他，语气平静，“我在这里很久，它对我没有杀意。”
陈少思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属于孩童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和恐慌的情绪，反而是一种奇怪的平静，陈少思看得出来，他的这种平静绝对不是装的，只有经历过岁月洗礼的人才能有这种类似于包容又顺从的平静，小孩子是装不出来的。
只有一种解释，他绝对不是小孩。
陈少思扣住他的脖颈，手指按住那两条跳动有力的脉搏，小孩的脸色顿时因为吃痛而皱了起来，“那你感觉一下，我现在对你有没有杀意？”
秦承辛吃惊道：“陈姑娘！你做什么？”
陈少思没有理会他，手上更加用力地掐着小孩，小孩的脸顿时涨红发紫。
小孩皱着脸，小手握住陈少思的手腕，但是并没有挣扎，只是艰难发声道，“……你没有，你在试探我吗？”
陈少思又问：“是你搞的鬼吗？”
小孩蹙紧眉头，说不出话，只能艰难摇了摇头。
秦承辛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踉踉跄跄过来想要把小孩解救出来，陈少思却突然放手，任由小孩倒在地上。
秦承辛去看小孩，小孩捂着脖子不停咳嗽，他当即怒气上涌，转头瞪着陈少思，“你做什么？他是人，而且只是个孩子！”
陈少思没理会他的怒火，只是瞬间被加重的压力给压得直不起身，重重跪在地上。
秦承辛也骤然被压住，险些压死在那小孩身上，于皌还想过来，但也被压得动弹不得。
一团巨大的雾从天而落，缓慢却如重山压顶，一点一点覆盖了他们，那些白色的雾气呈现出一种石头般的质感，一层一层叠上来，几乎要把人的脊梁骨压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