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审问

贾十二努力抓着铁栏杆望向窗外。

今日十四,空中白月皎洁,再需一点就圆满。

他又开始后悔了。后悔前日不该馋南明巷张大娘家的红柳烤肉,否则明日就该在小梁山上观看蓬莱阁一年一度的玲珑盛宴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该!实在是该!可是想起那扑面而来的肉香,入口即化的美味,贾十二又觉得这事儿干得不赖。

他飘飘然自喜,没察觉脚下一滑,直接从墙上摔下来,摔个了乌龟朝天!

“哎哟!天杀的,疼死爹了!爹偷个吃的怎么了,一不杀人二不放火,至于把我关这么久吗!”贾十二摸着屁股,哀怨道,“有没有官爷在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行行好放我出去吧,我给官爷烧香祈福,日日添灯油。。。”喊了半柱香时间,牢房依旧无人应答,空气寂静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卷入地狱。

于是贾十二开始了第一百二十一次忏悔。

“我就不该去偷那烤肉,我这手啊,这。。。”贾十二说着朝隔壁瞟了一眼。

那边现下关着一位白衣郎君。

据衙役说,因为尚在候审阶段,不算犯罪,因此吃喝标准都按正规的送,入夜时还有个青衣官员偷偷送来了一张絮被。贾十二羡慕得直咽口水。

他不是没搭过讪,只是这位郎君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样,油盐不进的,贾十二嘴巴都要说冒泡了,这人也不搭理他,甚至眼皮都没抬一下。

白衣郎君一直在专注干一件事:他被关进来之后就从布包里掏出来一排奇怪的小银刀,然后把案几的腿儿卸下来在削木头玩儿。

贾十二掐了掐自己的人中:“算了,大概是个傻子吧。事已至此,先睡觉,或许能梦到蓬莱阁的玲珑宴呢。。。”

于是贾十二在八月十四寂静的夜晚,把自个儿哄睡了。

翌日清晨,叫醒他的不是香气逼人的宴席,而是从窗外射进来的日光。

贾十二眯缝着眼,透过指尖望去,哪有什么玲珑宴,窗外一片光明,窗内依旧是冰冷的牢房和发霉的干草堆。

以及隔壁那位脑子有问题的白衣郎君。

小郎君此刻依旧正襟危坐,仿佛一晚入了定,双眸微阖,神态庄严。他手中的桌子腿儿现下已变成了一尊造型怪异的多面浮屠塔,层层叠叠交错搭砌,看起来挺复杂。

“我说小郎君,你一晚上不睡觉,就折腾出这么个物件儿,我瞧着跟兴龙寺的佛塔不太一样啊。”

“不是佛塔,搭着玩儿的。”白衣郎君终于开口了,这话如仙乐入耳,让贾十二欣慰的快要哭出来。

“那这是什么玩意儿?像个大刺猬一样。”贾十二问。

元白歪着脑袋从中央抽了两根木棍出来,这座塔形木构居然没有倒塌。

“这塔叫做。。。嘶,你说你前夜去过南明巷?”元白突然抬头问。

贾十二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这位小郎君的脑子,就仿佛那大漠里的曲柳树,拐了十八个弯。

贾十二撅着嘴回道:“是啊,怎么着?”

他昂着头,想说爷就是偷吃了你管得着么。可就那么一瞬间对上对方的眼神,他便立刻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嗯,就是、就是嘴馋了一下,又不是什么滔天大罪。。。”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他惊讶的发现隔壁的白衣小郎君生的也太好看了:面容白皙,眉眼俊秀,好像比蓬莱阁的妙娘子还要美。他眸子里闪着光,像春日江上化开的冰雪,只一瞥,就沁入心底。

贾十二抵挡不住这个眼神,默默掐了自己一把,答道:“是、是去过,我也是恰好路过,不小心闻到张大娘家的烤肉香。”

“在南明巷里,有没有遇到可疑的人或者事情?”

“可疑的人?”

贾十二努力回忆那晚发生的事情:前日跟酉阳坊的张六打赌输了整整二十文钱,饥肠辘辘在南明巷闲逛时,刚好看到有个人鬼鬼祟祟往东西大街跑了。

沙州虽然没有严令宵禁,但大晚上的寻常人也不会往东西大街走,会遇到衙役巡查盘问十分麻烦。

“事情就是这样。我也是觉得奇怪,就多看了一眼。郎君,这人莫不是跟你有仇?”贾十二突然有点义愤填膺,这么俊美的小郎君也舍得结仇,可见此人必定是个大恶人。

“就这样?还有别的发现吗?”白衣郎君问。

“别的么。。。”贾十二抓了抓脑袋,恨不得将前晚发生的事情化作字符从脑子里一一抖出来,才不负眼前这位俊美郎君的迫切期盼。

“好像。。。好像还真有。那个人手里拿了个盒子。。。对。是个盒子,五六寸长。”贾十二用手比了比,“具体样式看不清。但那人身量不高,右腿好像受伤了,跑的不算快。”

“拿着盒子,身量不高。”集齐两个特征,元白心道大概率是康大郎了。只是康大郎拿走的是什么东西?

元白正想着,牢房之外响起了钥匙的声音,由远及近,来了三个人。

慕容毅和一个侍卫,另外一个,正是昨日见过一面的,李隆基。

李隆基昨日在元宅翻查书卷时,发现其中一卷卷尾纸张被撕破。这卷文书记录的是古籍阅读心得,落款日期刚好是八月十三。也就是说,元大在遇害当晚撕掉了这卷文书末端的麻纸。

慕容毅到之前,能接触元大尸体的分别是康大郎、何金氏夫妇、离得最近的巡街衙役,慕容毅到之后,接触元大尸体的就是仵作,以及元白。

前面几个人,天亮之前李隆基命令近卫十四和十一审过了。

这两人的刑讯手段李隆基信得过,只是过程不那么正派。

现下还剩一个未审,就是元白。

这人是照夫人和静娘的救命恩人,慕容毅得了暗示,是以大清早的一路紧跟着李隆基过来提人。

贾十二见终于有官爷来了,兴奋得如见到天神降临:“官爷!官爷!我贾十二发誓,我真的只是一时糊涂,我不是故意偷食的,我改!我一定改!从此洗心革面,日日拜菩萨!”

这人声音聒噪,惹得李隆基面露寒色。

近卫十四见阿郎面色不悦,便询问慕容毅案情相关,后者回答苦主昨日其实已经撤诉,因为忙着元大的案子,忘记过来放他了。

贾十二嘴角抽了抽。

“那就赶紧让他消失。”李隆基道。

“是!”慕容毅赶紧拿了钥匙三五下将贾十二拎出来,“再偷食物,丢你去千佛洞采石!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我这就滚,麻利滚!”

于是贾十二踉踉跄跄手舞足蹈一溜烟儿冲出了牢房。

几日不见的日光,抬头就在天上,贾十二甚至觉得,八月的骄阳是世间最美的物什。

只是走了几里路,他越想越不对劲,怎么好像忘了点什么。沿街的叫卖声逐渐将他湮没在市井,等到经过一间药铺时,他猛拍一下大腿:天爷!我忘了问小郎君叫什么名字了!

牢房里,元白仍旧在摆弄他的木构,眼神专注,就如昨日初见一样:玉雕一样的面容、虔诚的跪姿,对周遭事物置若罔闻,对元大尸体细致尊敬。这个对比强烈的画面逐渐清晰浮出,让李隆基感到心绪不宁。

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想。

“把门打开。”李隆基冷冷道。

慕容毅利索把牢房门打开,不忘偷偷嘱咐一句:“郎中只要诚实回答问题,可保命。”随后像没事一样退了出来。

李隆基踏进牢房的瞬间,一股干草的霉味和长期阴冷的尘土味便扑面而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一股让人舒适的香味。

等等!这香味。。。

李隆基整个人如雷击颅顶!

冷梅香。。。是他!

“阿郎,这里环境污秽,还是我来吧,您坐外面休息片刻。”近卫十四道。

“这个,在下既然是司法参军,应当在场同审。”慕容毅道。

“司刑寺刑讯审问,无需州府官员同审。”十四扶着佩刀冷冷回答。

李隆基有些发怔,他呆立在原地,十四和慕容的声音在他耳边渐渐拉远。

“阿郎,请移步外面。”

“少卿,请允许在下同审。”

他们在说什么,李隆基已经听不见。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元白。

感受到灼人的目光,元白抬起头来轻声道:“既然这么感兴趣,就坐下来玩儿一盘?”

“无礼!”十四抽出佩刀正欲抵向元白,被李隆基一把喝斥住。

“退下!”

“阿郎?”十四不解。

“你们两个,都先退下,退出去。”李隆基语气加重。

于是二人立马识相地退出了牢房十步远。

李隆基掀开衣袍,端正跪坐于元白身旁。

浓烈的冷梅香扑鼻而来,将李隆基包裹。他悄悄的,贪婪的,吸允着这股刻入记忆深处的香味。

元白手执木棍指了指木塔,道:“塔里的木棍随意抽,谁抽塌了算谁输。”

李隆基看了看元白,又瞥了一眼地上的银刀和木屑,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转瞬即逝。

“好办。”李隆基很快就从木塔中选了一根抽出来,塔未倒。

“该你了。”李隆基提醒,目光偶然对上元白,惊得他心中一凛。

昨日在元宅内堂他只草草看了一眼这人,只道是个长相白皙俊秀的郎君,没想到今日仔细打量,才发现他的白不是忧伤过度的惨白,而是类似长期病态的白。

更要命的是他的这双眼睛,明亮有光,从容不迫。

实在是太像了。

那双记忆里难以忘怀的眼睛。

“你。。。”猛然发现自己陷入情绪陷阱,李隆基拢手咳了咳,调整状态问道,“凉州下辖三县,在册药行共三十六家,与你有买卖来往的共十九家。清明往后你一共在这十九家药行里收了五斤白芷,十斤二两玄参、紫草、两斤六两决明子、夏枯草,一斤。。。”

“是两斤六两白芷。”元白打断李隆基,复又专注于游戏,“今年春天陇右道雨水出奇的多,安十二郎家的白芷被他家小童放庭院里泡了水,数量折了半,文钱也折了半,倒叫我占了个便宜。”

元白用木棍敲着地面:“又该你了。”

来之前李隆基查了元白的过所及半年内的药材交割文书,本想诈他一诈,谁知这人记性如此之好,李隆基被反将一军。他心中有些不服气,又盘问道:“前日晚上去了何处?”

“在家。”元白简洁答道。

李隆基面上逐渐恢复冷漠,显然对他的话一个字都不相信。

“我就住在南柳巷的宅子,前日晚上不曾出门,哑叔可以作证。哑叔是我买的仆从,也是我的看诊助手。因第二日早上要与阿耶核对药材采买账本,辰时三刻便去了南明巷,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阿耶遭遇横祸,你为何如此淡漠,实在有违常理。”

李隆基说出这话时突然明白方才进牢房时见到元白的心绪不宁。

任何人在面对至亲死亡时,不是嚎啕痛哭就是神情呆滞,又或者是直接晕厥的,而眼前的人却一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淡定的如同是面对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这样淡漠的人,李隆基只在紫薇城里见过一人。

那个高高在上、藐视一切众生的人。

“世人终有一死,你与我皆不可避免。“元白看向李隆基道:”逝者已逝,与其日夜哀怨,不如将全部心思放在缉拿凶徒上,还能早点为阿耶讨得公道。”

“我看你也没着急找凶手。”李隆基道。

“那不能。”元白兀自抽了一跟木棍,“比如我刚刚就得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什么?”李隆基急忙追问。

“你先告诉我,你们在查什么?盒子里的药材?是什么?”

李隆基微眯双眼,眼前这个人,竟然不知道霜羽青兰的存在?

“霜羽青兰。”李隆基顿了顿,又补充道,“形似兰草,叶尖一点白。”

元白面上终于起了一点波澜,执木棍的手停在半空。

“元阿耶就是因为这个药草出事的?他得罪谁了?”

“无可奉告。”

“我阿耶突然被人杀死,我作为苦主,连案子关键信息也不知道,是何道理?”

李隆基犹豫半晌,最终回道:“这药草有毒,有人跟他交易买毒,许是金主杀人灭口。”

元白倒吸一口凉气。

“我要是说,我没见过霜羽青兰,你信吗?”元白道。

冷梅香一直在身边萦绕,李隆基破天荒的没有回答。

元白将手中木棍尽数散去,对李隆基道:“有人前夜在南明巷撞见康大郎拿着盒子往东西大街跑了,康大郎右腿似乎有伤。”

“什么!”三人同时吃惊。

“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一直在牢里吗?谁告诉你的?”李隆基问。

“喏。”元白侧头朝牢房外看去,“刚刚被你们放走的偷犯。”

“你!”李隆基气得咬牙。

“还不去追!”李隆基吩咐道。

十四领命转身就不见人影,慕容毅却犹豫在原地。

“那个。。。少卿,现下没有证据证明元郎中就是凶手,这关了一天一夜了,是否可以放人?”慕容毅小心翼翼问。

李隆基缓缓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的草屑。

“最后一个问题。你。。。你用的香是自己的方子?”李隆基问。

元白明显愣了一下,顿了顿,答:“母亲教的。”

李隆基目光收缩,微微颔首,随后出了牢房,没看慕容毅一眼。

“这是放人还是不放?”慕容毅抓耳挠腮之际,元白兀自从牢房里走了出来,走到他面前。

“放。”元白只说了一个字,便也出了门。

“哦。”慕容毅点点头,正欲迈步,突然看到牢房里空空如也。

“哎哎哎,能不能尊重一下我。。。”慕容毅连忙跟上去,只是这两尊阿弥陀佛早已不见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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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大唐
连载中摇摆团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