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时候，言赋能控制住自己，与其说控制倒不如叫做冷眼旁观，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人生信条有三个，无所谓，都可以，不重要。
回科室的路上，言赋盯着脚下暗红色的格子砖，渐渐冷静下来。
她刚才的确太冒失，那种撸袖子想和人打架的事情，在此之前，还没有发生过。
虽然冲动，但那个感觉不错，言赋一点都不后悔。
她果然被投诉了。
许联把病人投诉单递给她的时候，言赋刚从手术室出来。
许联避开人，把她单独叫过去，他斟酌了许久才开口，语气尽可能温柔，“小言啊，虽然病人是不讲理，但你要明白，这里不比国外，你这么做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言赋接过投诉单扫一眼，认错态度良好，“对不起主任，我下一次注意。”
许联前脚刚走，言赋低着头准备好好看看投诉单，后脚杜彬就出现在她面前。
算下来，言赋来承安总院心外科差不多半个月，除了工作，加上每天礼貌性的点头问候，和杜彬几乎没有单独说过话。
言赋换了个平和的表情，“杜主任，您找我有事？”
杜彬捏了捏眼角，双眼中尽是疲态，很显然，他昨天又是一个通宵。
“别让不相干的人占用你的工作时间。”
杜彬扔下这么一句就走。
言赋：“？”
谁是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
拿着投诉单回到座位，王山山凑过去关心道：“言言，主任跟你说什么了？”
言赋将手里的单子给她看，“没事儿，就是一个投诉单。”
王山山苦口婆心：“言言，我知道你不是不讲理的人，可接到投诉对你没好处，以后还是忍忍算了，咱们犯不着和工资过不去是不是。”
听到工资两个字，言赋抬眼问道：“投诉一次罚多少钱？”
王山山重重叹了口气，跌进椅子里，“言言啊，扣钱都是小事。”
“我给你科普一下！”
“第一，只要有投诉就扣钱，有效投诉500，无效投诉200，病人投诉，无论是否合理，统一先扣钱，”
“不过也看部门了，有的100，有的200，有的500，但是当年评优评先肯定没了，职称你也不用晋升了！”
言赋在心里盘算了下，几百块钱还能接受，不至于损失太严重，接着，像没事人一样看自己的书去了。
王山山见状，以为言赋伤心了，于是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言言，你记得我说过很帅的那个咖啡师吗？”
言赋在脑子里搜索几秒，“记得。”
王山山打个响指，“走，姐姐今天请你喝咖啡顺带看帅哥。”
言赋站起来，“要是山山姐你请客的话，我就必须得去了。”
前几天，王山山说咖啡店很多人排队，言赋还不太相信，谁会为了看一眼帅哥专门跑去买咖啡。
结果到了一看，再一次震惊到，店里排队的人都快挤出门口了。
两人找了个座位，王山山把包搁在椅子上，叮嘱道：“言言你坐在这里占着位子，我去点咖啡，你要喝什么？”
言赋在菜单上找了个不加奶的，“我要意式浓缩。”
“好哒宝贝！”
王山山过去排队点单，她踮起脚尖，伸直脖子，都没有看到那天帅哥的半点影子。
轮到她之后，王山山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嘴，“请问，前几天那个帅帅的咖啡师没来吗？”
李蓉蓉正磨咖啡，闻言，和赵凡博相视一笑，怎么都在问老板，老板怎么会天天冲咖啡？
恰好，咖啡做好了，李蓉蓉递给王山山，笑道：“小姐，那天的咖啡师家里有事，请假了，您的卡布奇诺和意式浓缩，请拿好。”
“那好吧。”
“言言，今天看不了帅哥了！”王山山把咖啡递给她，愁眉苦脸道。
言赋把咖啡捧在手里，暖了暖手，回答道：“没事儿，我来是为了你请的咖啡，又不是为了看什么帅哥。”
王山山抿了口咖啡，看着她说，“还是挺可惜的。”
言赋见她如此失落，不得不开口安慰几句，“看到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能看不能吃？与其看了得不到破坏心情，还不如不看得好。”
王山山见她这小词儿一套一套的，打趣道：“原来我们言言还想吃帅哥的豆腐呢！”
言赋皱眉，佯装生气：“山山姐！”
王山山：“好了好了，不说了，我们言言脸皮薄。”
“对了，我今天见杜彬也找你了？”
言赋手里捏着勺子来回搅拌咖啡，随口“嗯”了一下。
“他找你说什么！”
“他说别让不想干的人占用我的工作时间。”
王山山：“谁是不相干的人？”
言赋耸耸肩，“这个问题问得好，可惜我也不知道。”
王山山，“……得了，奇奇怪怪的，不说他了。”
喝完咖啡，两个人出了咖啡店，正往医院走。
“言希儿！”
王山山没反应，继续往前走，言赋却停住脚步。
刘
刘珂奇盯着离自己一米远的白色身影，试着叫了一声。
那人停住了，还真的是言希儿。
刘珂奇让旁边的人稍等，然后走到那两个医生面前。
“言希儿，咱们好歹同学一场，怎么见了都不打招呼就走？”
言赋低声说：“刚才没认出来。”
“是没认出来，还是心虚？”刘珂奇故意道，“你还记得霍骁然吗？”
言赋的喉间似有什么堵住，她说出的每个字都在抖：“不敢忘。”
刘珂奇白了她一眼，“哼，既然今天碰到了，那我就顺便警告你，不要让他再看到你。”
言赋站在那里，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却让人觉得心疼，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王山山还是看不得言赋受半点委屈。
王山山走到男人跟前，也是丝毫不客气，“你回去转告一下，让你那个什么然离我们言言远点儿，好像没了他地球就不转了似的。”
“还有你，以后见了言言麻烦装作不认识。”
言赋拉过王山山的手，她知道王山山在帮她出气，“山山姐，咱们回去吧！”
刘珂奇像是被王山山唬住了似的，竟然没再说什么。
走了一段路，王山山问她，“刚才那男的是你前男友？”
言赋摇头。
王山山松了一口气，“不是就好！”
“所以什么然是你前男友？”
言赋：“也不是，不过，他算是……”
言赋停下来，没再说下去。
“是什么？”
“他算是这个世界给我尝的甜头。”
*
下午，叶维昭发短信给言赋，让她下班去一趟办公室，大概是说被投诉的事情。
言赋站在红木门前，心里有些忐忑，抬手，敲了两下门。
“进来。”
言赋深吸了口气，攥紧衣角，走进去。
叶维昭正在写什么东西，见她进来，笑着说，“言言来了，随便找地方坐下，我马上忙完。”
言赋没敢坐，她走到办公桌前，低头，“叶阿姨，对不起，我让您失望了。”
“嗯？”叶维昭抬头，疑惑道，“为什么要对不起？”
言赋将手里的投诉单轻轻放在叶维昭面前。
叶维昭拿起来，看了几秒钟，再抬头，与她对视，“就为了这个？”
“嗯！”言赋双手紧紧攥住，指甲几乎要嵌进手心的软肉里。
“哈哈哈哈！”叶维昭摇着头笑开，站起来，绕过桌子，牵着她的手坐到沙发上。
“言言，这种事情呢，在医院就像吃饭时咬到舌头一样，特别常见，不要为此责怪自己。”
“阿姨临床那些年比你脾气还直，月月被投诉，不还是照样过来了？”
“再者，阿姨不会对你失望，这些投诉单和你是不是个优秀的医生没有关系，知道吗？”
“至于这个投诉，你不用担心，叶阿姨给你撑腰，看他们能翻出什么水花儿来。”
“我找你来，是商量去家里吃饭的事情。”
言赋点头，眼角的泪，失重一般，重重砸在白大褂上，晕开一圈圈水渍。
二年级时，必须写的一篇作文题目叫做“我的妈妈”。
那天，老师首先读了一篇范文，让他们学着模仿。
其他的句子，小小的言希儿，都能听懂，只有一句不懂。
那个小女孩在范文里写道：那天我问爸爸，你怎么知道妈妈很爱很爱我呢？
爸爸回答说，因为妈妈看你的眼神，和你看小狗布丁的眼神是一样的。
老师读完的时候，小言希儿没能理解，回家的路上，她想通了，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小狗，所以不知道那种眼神是怎样的。
只是时间兜兜转转，来到这一刻，叶维昭注视着她，好像用目光，不厌其烦抚摸一条流浪小狗的头，告诉它，就算你身上的污秽，蹭到了我洁白的裤子，那也没关系。
我会给你撑腰的。
此刻，言赋不得不难过地承认，小言希儿不是没有小狗，她是没有“妈妈”。
人，终究是无法想象出，未曾见过的事物。
言赋只是熟悉，她的母亲刘丽那双斜三角眼中，曾经无数次朝她射来的厌恶，嫌弃。
最印象深刻的一次，言赋从她的眼中，读出了仇恨的意味。
那种瞬间，太过于深刻，深刻到，她每次听到刘丽这个名字，仿佛那种眼神就会再一次扎进她的肉身。
推开厚重的记忆大门，那个小小的言希儿，一直跪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从不曾站起来。
言赋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14年6月23日，言宝儿的生日。
言赋从学校回来，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带着言宝儿出去过生日了。
跟往常一样，言赋打开书包开始写作业，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他们一家三口回来了。
言宝儿身上穿着件很漂亮的蓝色公主裙，头上还戴着一顶王冠。
进来的第一件事，言赋给刘丽夫妻倒茶，这时候，言宝儿说，“妈妈我饿了。”
刘丽从包里掏出五十块钱，给言赋，命令道：“今天妈累了，做不动饭，希儿你去买三盒快餐。”
言赋接过钱，乖乖出去了。
楼下卖盒饭的，是一位胖胖的韩阿姨，个子不高，却很爱笑，笑起来两个眼睛就会眯成一条缝。
言赋挺喜欢她，每次上学路过，都会跟她打招呼。
她攥着钱，走到摊位跟前，把钱递给她，“韩阿姨，我要三份盒饭。”
韩阿姨接过钱，没立刻装袋子，而是和她商量，“希儿啊，阿姨今天给你个优惠，50块钱，卖给你四盒，你们家里不是刚好四个人？”
言赋听完，别提有多开心，50块钱四盒，相当于送了一盒呢，便爽快地答应了。
她一手提两个，噔噔噔地爬上楼梯，心里想的是，这次妈妈应该会夸我吧。
起初，刘丽的表情还算平静，没有表扬她，但脸上总归掩饰不住占到小便宜的笑意。
然而，盒饭打开之后，就像万里晴空，突然劈下来一道雷，刘丽按着言希儿的头，几乎就要贴在玻璃茶几上。
刘丽骂得口无遮拦，“你个小贱人，看看你爱占便宜买来的饭，和你一样馊。”
可能是夏天天气热，盒饭放了一天确实有了酸味儿，刘丽命令她吃掉。
言赋知道自己闯了祸，不敢再惹刘丽生气，她拿起筷子，混着泪水，将自己那份酸了的盒饭，吃得一干二净。
眼泪鼻涕不断流出来，汇集到嘴边，她再吞进嘴里。
吃完之后，言赋以为这就算完了。
可是没有。
刘丽将其他三盒重新打包好，装回袋子里，告诉她，“你去把我的50块钱换回来。”
高中阶段的孩子，自尊心都挺强，言赋手里捏着筷子，站在那里，不愿意去。
下一秒，刘丽发泄似的，雨点般的拳头，砸在她稚嫩的肩膀上，“你去不去，你去不去？”
言赋被打得受不了，最终还是去了。
她忘不了，刘丽打她的时候，她那背对着客厅，沉默浇花，耳朵聋了一样的父亲。
也忘不了，十五岁的言宝儿脸上，那种和刘丽占到便宜时如出一撤的眼神。
那天，她按下门把手跨出门。
楼道里，夏日的余晖好长好长，她和太阳面对面站着，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
在路边坐了一会儿，言赋慢吞吞地挪到摊位跟前，“阿姨，你能不能把钱退给我？我妈妈说盒饭馊了。”
韩阿姨立马冷脸，“哪有买走了还退的，我这儿是一次性买卖。”
言希儿那时候才明白，为什么韩阿姨会好端端便宜卖给她。
不曾想，原来笑脸之下，也会藏着一颗腐烂掉的心。
可，没办法，言赋继续求她，“阿姨，不退的话，我妈会打我的，你退给我三十就行。”
韩阿姨用抹布擦着桌子上的油渍，说了一句：“一分钱都没有。”
一切都收拾妥当，韩阿姨启动三轮车，就要离开，情急之下，言赋跑到侧面，跪下来，抱住她踩油门的腿，“阿姨，我求你了阿姨……”
韩阿姨伸腿，将她瞪开，开着三轮摩托走了。
她站起来，提上盒饭，跟在车后面跑。
车没追上，正对着撞进一个怀抱。
“言希儿，言希儿你怎么了？”霍骁然见她满脸泪痕，焦急地问她。
车已经走远，言赋泄气一般，蹲在地上，捂着脸哭。
霍骁然半跪着，再一次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言赋抬头，顶着一张哭皱了的小脸，抽抽搭搭问他，“霍骁然，你能借我五十块钱吗？”
“当然能，”霍骁然站起来，把两个裤子口袋都翻一遍，有零有整，花花绿绿的，掏出来好多。
然后重新蹲下来，把钱塞进她的手里，“我有的全部给你，不够的话，我再去拿。”
“够了够了。”言赋挑了五十块钱，把其他的又塞回他手里。
霍骁然耐心道：“那你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为什么要追着车跑？”
言赋省去了刘丽刁难的部分，只说，“我买的盒饭馊了，想退钱，那个阿姨她不退给我。”
霍骁然听完，将她拉起来，两人坐在一个银行门口的台阶上。
“你以后别这样，追着车跑太危险了。”
言赋点头，“钱，我过几天还给你。”
霍骁然没回答她，只是打开其中一个盒饭，又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
言赋提醒他，“这个坏了，不能吃。”
霍骁然冲她笑笑，“看起来还行，我尝尝。”
言赋没能阻止他，就这样，他把三盒都打开尝了几口，“这三盒我都吃了，所以，钱，你不用还了。”
“我……”言赋要说的话，卡在喉咙。
原来是不想她还钱。
他没有直接说不用还了，而是选择用另一种方法，保护她那颗可怜的自尊心。
那时候，两人坐在晒得发烫的台阶上。
言赋想！
霍骁然。
这么恶心不堪的世界。
怎么偏偏存在你这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