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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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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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的四月末,已经很有夏的况味。女牢阴暗潮闷,让岑开致身上长了好些湿疹,又痒又麻,光是克制着不挠出血来,就很需要点毅力。幸而本朝天子仁厚宽宥,每逢酷暑寒冬,总会下一道录囚的诏令,以求平反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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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的四月末,已经很有夏的况味。
女牢阴暗潮闷,让岑开致身上长了好些湿疹,又痒又麻,光是克制着不挠出血来,就很需要点毅力。
幸而本朝天子仁厚宽宥,每逢酷暑寒冬,总会下一道录囚的诏令,以求平反冤案、审理疑案、疏决淹狱或是减降刑罚。
算是天无绝人之路。
一片浓绿从枝头翩跹而下,被岑开致一把钳住碾碎。
指尖的汁水青涩微辛,令她混沌的神思稍稍清明。
不远处,一个清秀的女娘笑着朝她跑来。
“阿致。”
馥娘本想牵她的手,却被身后钱阿姥一拽衣袖。
岑开致识趣的后撤一步,道:“我身上污秽,先不要碰。”
“我早就给你备好了。”馥娘拍了拍钱阿姥手上的一个包袱,道:“走,去浴肆泡香汤去。”
岑开致刚出狱,毕竟晦气,馥娘单独订了两个小池。
“你怎知我今日出狱?”
“夫君在御史台有门路,你的事情他不敢不上心,前个忽传了信儿来,说御史台借着录囚的机会将案子呈上去了,实在是皇天有眼,阿弥陀佛。”
岑开致用火钳夹了几块沸石进池子,又扒着池边朝馥娘这边游过来。
透薄的裹巾缠着她修长柔韧的身躯,在水中荡漾开来,像一尾玲珑的银鱼,背脊上的新伤旧痕,便是红粉不一的鳞片。
虽说张家唯一一个有官身的老爷子也死了,但总比她一个孤女强。
她既能被赦,说明原来的案子定然出了什么变故,馥娘未细提,想来是不太清楚的。
“如此说来,真是要谢谢这位大人。”
“倒也不必,夫君与他关系亲厚,你只管谢谢我就是了。”馥娘一脸小得意。
岑开致扬唇笑道:“好些日子了,你想不想我做的糖醋糟鱼?”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馥娘口中顿生津液,一拍水,扑了岑开致一脸碎星点点。
她娇娇的说:“你不知我有多想念!前些日子口淡,更是想得彻夜难眠。”
糟鱼费工费时,便是为着这口吃的,岑开致也要尽快安置下来。
她原先的嫁妆大多在婺城、明州一带,张家虽鞭长莫及,可父亲死后娘亲再嫁,随之带走了一批得力的管事,她亦难以掌管。
她索性悄悄卖了,再托馥娘为她置业,也好躲过她前头那个悭吝婆母的算计。
岑开致从中人那拿了钥匙,走进这间还没细细看过的铺面。
“娘子可需要仆妇洒扫?”中人热络的说。
这铺面在御街北段,不甚大,但门前道宽路平,是个聚得住人气的。
后院四四方方,看起来规整内敛,也很不错,还有余地种些花草,很合她心意。
但临安毕竟是南迁后的都城,天下脚下,如此地段,要价也甚是昂贵。
岑开致变卖嫁妆后的全部银钱只够买这一间铺子,余下现银还需用来安置,实在不多,吃穿用度都要节俭一些,便婉拒了中人。
从御街往东行走,走过猫儿桥又是一处街市,这里杂货价钱实惠,蔬果鱼肉,丰俭由人。
岑开致在这一气花出去十几两银子,店家记下地址,说会雇脚夫给她挑去。
天空无声的飘起了雨丝,岑开致手里提溜两串的鲫鱼,脚步轻快的回了铺面。
那两扇浸没了苔藓碧色的木门前站着一个人,书生袍下透出丧服的白,高高瘦瘦,神色阴郁得让人疑心撞鬼了。
“阿申?”岑开致毫不意外,展颜道:“是来找我算账的?”
话虽如此,却瞧不出她半点怵意。
张申眉头紧蹙,愤然的目光却落在脚边石子上,蹭着踢了出去,见石子险些砸到她小腿上,又微微后悔。
“不是,我知道是阿兄对不住你在先。”
岑开致唇边摆着的笑容一贯和煦,只是此刻有了几分凛冽的轻蔑。
“无妨,如今我们俩都算是得偿所愿了。”
她的前夫张屈,好男风。
岑开致是他的假夫人,是他的钱袋子。
那个总是同塌而眠,不惜替他科举舞弊的堂兄,才是他的真郎君,是他的快活林。
张屈欺瞒她在前,还不肯好聚好散的给她和离书,岑开致只好撕破脸,告到临安府去,她有张屈和其堂兄当年乡试收买胥吏舞弊的凭证,足够两人被判到桐庐做徭役去。
岑开致重获自由,可妻告夫,不论定不定罪,为妻都要坐两年牢,她认了。
桐庐的徭役大多是河工,烈日下做活,一帮男人脱得赤条条的,岑开致便是用这个来讽刺张屈。
张申面白耳赤,不知是羞惭,还是愤怒。
岑开致寻出一把剪子,利落的剖鱼腹,剔苦胆,面对腥臭气味亦是面不改色。
张家人多钱少,仆妇不够使唤,岑开致当了两年的少夫人,也做了两年的白工。
“逝者为大,阿嫂慎言。”
岑开致有点闹不明白,死不是他爹吗?她方才又没说前公爹的不是。
“我阿兄死了,堂兄也死了。”张家两房,只剩下张申一个嫡系男丁了。
岑开致一剪子斜过来,鱼鳞成片剥起,倒很爽快,她口吻如常,道:“我可没这本事。”
张申冷冷的看着她,道:“大理寺要重审此案,挖出当年参与舞弊的举子胥吏,牵扯甚广,有人要杀人灭口也不奇怪。不然,你何以如此走运,能够提前出狱?”
“张公子也是读书人,难道你觉得彻查此案有错?”
岑开致临出门前搁在炭炉上慢煲的鸡粥快好了,细腻温润的米香从砂锅缝边逃逸出来,张申不可自抑的咽了口沫子。
他身上两重孝,家中仆妇散了大半,母亲又无心理家,好些时日没正经吃过一餐饭了。
岑开致窥见他的窘态,却没有开口留饭,她不想再与张家人有瓜葛。
张申虽明白是兄长负岑开致在先,可这张莲瓣似的柔嫩面孔上,全无半点愧色,好像整个张家,乃至她作为张家妇的那两年时光,在她心中半点份量都无。
“你好自为之!”
木门被他冲撞开去,又被夕阳余晖缓缓的推了回来。
岑开致这一道糖醋糟鱼用的是油糟法,刮鳞入油锅炸过,然后刷上蜜水一条条的码进瓮中,用糖醋汁慢慢的煨。
馥娘和岑开致都来自盛产河海鲜味的明州,两人比邻而居,打小一块长大。
岑家祖父靠卖鱼酢发家,也是家学渊源,什么杂鱼虾米经岑开致一调弄,滋味总是说不出得好。
可馥娘是个没口福的,偏偏不会抿刺,一吃鱼就露怯。
不过这糟鱼骨刺酥而皮肉不烂,甜酸开胃,于馥娘来说正是搔到痒处的好滋味。
岑开致煨了两瓮的糟鱼,捧着往馥娘家中去。
临安府便是有这般好处,即便入夜,城中街道瓦子依旧人头攒动,热闹不输白日,酒乐声色惑人,反倒更加喧腾几分。
“南食我一贯吃不来,不过你这鱼味是不错,我每日要一瓮,只是要比你这个口再重些,下酒嘛。”
岑开致一路上瞧见酒肆就进去,寻到掌柜请他尝鱼,到馥娘家所在的宝佑坊时,已经订了两家的生意。
一瓮已经空了,一瓮还完好,她是盘算好了给馥娘的。
宝佑坊的相扑对搏很有名气,岑开致嫁到张家,一直很受拘束,从没看过。
此时见台上那个健壮女子一个故意闪空,露出破绽,引得对手击拳而来,她就势扭身,一跤将他颠翻,动作行云流水,漂亮至极!
岑开致忍不住鼓掌,臂弯没夹紧,差点摔了瓮子。
“呀!”她惊叫一声,就见瓮子叫一人轻轻托住,在他宽大的掌心里,瓮子像个茶壶般小巧。
岑开致捧回瓮子,正要道谢,抬脸只见一张橘彩半遮鬼面贴在她眼前,鬼面人一笑,上牙只余三两颗,“娘子,下注吗?”
岑开致惊出一身虚汗,而那人已经不见踪迹,只余一股淡淡的桉叶味。
她摇摇头,问了那女相扑叫公孙三娘,想着日后有了余钱一定押她,便往馥娘家走去。
馥娘家在狮子狗巷,这一代都是小官或小富之家的住所,越往巷道里头走,越是清净。
外头的喧闹声隐隐可闻,只是显得辽远,衬得这条巷道格外寂静,连岑开致自己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
馥娘的夫君是班荆馆中的胥吏,收入有限,买的屋舍方位不是很好,正门对着人家的后院。
岑开致轻轻叩门,唤道:“馥娘开门,是我。”
院内寂然,屋檐下灯笼轻摇,把昏黄灯光糊乱成一团。
“莫不是睡了,可怎么不灭灯笼?就算是馥娘忘记了,钱阿姥可舍不得这灯油钱。”
岑开致想着糟鱼明早佐粥最好,便又叩了叩门。
“来了,谁啊?”钱阿姥披着外衫来开门,显然是睡下又起来的,清梦被扰,老脸难看得像一个在水中泡久了的木头桩子。
“馥娘总想着这口,我就送来了。阿姥休息吧。我就不进去了。”岑开致识趣的说。
钱阿姥一面取下灯笼熄灭,一面道:“今儿姑爷说想同馥娘喝盏酒,吃醉了不晓事,两个都瘫在桌上,你既来了,也帮我架他们回房休息吧。”
“诶。”岑开致随她入内,见这夫妻两个果然面朝里睡在圆桌上,孩子一般不晓事,只有笑着摇摇头。
馥娘不知何时养了只波斯猫,此刻高高立在花凳上,不知为何,它周身的毛都炸开了,眼圆睁,喉咙里发出低哑难听的吼声。
岑开致的脚步微顿,钱阿姥骂了句畜生。
“馥娘,馥娘。”
岑开致见叫不醒,就掰起她的身子来,一张满是秽物的青紫面孔,歪枕在她手臂上。
岑开致一下便哑了声,颤着手去摸馥娘的脉。
“馥娘!馥娘!我的儿啊!”
钱阿姥凄厉的叫了起来,枯哑的嗓子像把钝斧子,劈裂了临安欢乐闲适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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