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劫后余生

到底是权臣,沈淮川即使在这破败的货船之上,也能为她寻得热水沐浴。

隋意将受了伤的左手抬着、搁在木桶边上。蒸腾水汽之间,她虚攥了攥拳,掌心刺痛猝然传来。

她这才有了些劫后余生的实感。

隋意阖了阖眼,眼前却皆是那艄公持刃朝她刺来之景。方才只觉惊险,如今蓦地回想,那朝她刺来的刃上似乎刻了只振翅鹰。

那艄公她颇为眼熟,定是从扬州行船之时便见过了。

是谁?

是谁竟有这般缜密的心思?竟自她离开扬州之时便已精心安排好了这样一场刺杀。

隋意虽同沈淮川说,她是挡了他人生意,这才生生受了这场刺杀。

可她却知道,真相绝不会如此简单。

若真是眼红她那琳琅阁的人安排了刺杀,先不说其他,那艄公定会选在扬州动手,何必等到京兆尹辖域?

眼下船已靠近长安,这人既胆敢授意艄公在此刺杀,定是丝毫不怕被岸上那转运使问责。

这般堂而皇之地行事,除了朝局中人,隋意想不到其他。

只是她实在不知,自己现下除了这琳琅阁掌柜的身份,究竟还有什么值得这些人利用。

难不成......事关郗珍珠旧案?

“娘子......娘子?”侍女轻唤她道:“沈尚书在外头等着了,娘子若洗净了,便移步罢。”

——

不似画舫,货船之中到处都是破败的干草,鲜少有可以议事之处。隋意那房门又被人撞裂了,众人只得聚在沈淮川房中。

隋意到的最迟,进门便见船舱中一应青红官袍,沈淮川坐在中间主位上,衣裳溅了血也没换,仍穿着那件墨袍。

众人见沈淮川阖眼,一应默契地不作声,衬得他跟个土皇帝似的。半晌,似是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沈淮川缓缓睁眼:

“隋掌柜来了。”

隋意颔首低眉:“隋意来迟,还请沈尚书恕罪。”

“无妨。”沈淮川自手边拿起一块什么,扔了过来:“隋掌柜且瞧瞧,能否认出这铜块产自何处?”

隋意却道:“我听闻,礼部那位司珍寺卿德高望重,自是要比我这眼神好上几分。”

“隋掌柜不必谦虚。”沈淮川打断她,不给她任何犹豫的机会,只道:“遍识珠玉一事上,隋掌柜名满京华、无人能及。”

隋意眼瞧拒绝不得,只能拿起那铜块,放在烛火边上瞧了两眼。

眼下正值夜半、明月高悬,正是四下静谧之时。除却船边吞吐不停的波浪声,便是她自己的吐息之声。

隋意盯着那铜块看了半晌,才含糊不清道:“请沈尚书降罪,隋意的确,技不如人。”

沈淮川闻言,冷笑一声:“隋掌柜是不是离京太久了,不太了解京中诸事?也不了解我沈确?”

不了解?

隋意按下嘴角轻蔑笑意。

她如何能不了解沈确?

沈确二字,名声太响。纵使隋意偏居江南十余载,仍能从往来琳琅阁的京官贵女口中听到。

或许在那些人口中,沈淮川三个字更常被提起。这位沈淮川,正是当今长安城里人尽皆的——

大奸臣。

传闻之中,此人年少掌权,多智近妖,总能窥得圣意;手段狠辣,铲敌于无形之中。

借天意蒙蔽天子,以金银招揽官员。甚至于战死沙场的父亲与兄长,沈淮川也能轻飘飘地骂上两句“无用之人,死不足惜”。

若仅是如此,沈确二字倒也不值被隋意刻入骨血里。可偏偏眼前这奸佞在铲除异己之时,动了隋意钦之敬之的师长。

京中传来恩师郗珍珠死讯之时,隋意才将将十七岁。也是自那时起,她做梦都想杀了沈淮川,甚至立下誓言,待那奸臣出殡之时,定要撒百斛珍珠庆贺。

不等隋意开口,他霎时行至隋意面前,自她耳畔轻声道:“难不成......隋掌柜当我救人是白救的吗?沈某阖该讨些报酬罢。”

沈淮川笑不达眼底,几乎算得上是威胁。目光接触的瞬间,隋意便将视线移开,面上转而又挂上些假情假意的委屈:

“沈尚书何故不信我?铜之一物,本就难以分辨。便是今日司珍寺卿在此,也瞧不出这铜块有何稀罕。”

沈淮川又打量了她半晌,似是在思量她话中几分真假。未几,像是妥协了一般,道:

“钟慈,将人抬上来。”

那被唤作钟慈的侍卫领命离开,不一会儿便回来复命。待沈淮川颔首后,房门大开,还未见人影,一股腐肉的臭味儿先飘了进来。

隋意拧眉,不由抬手遮上遮鼻子,站得也离沈淮川更近了——

这厮身上有些淡淡的沉香香气,起初她还以为闻错了,无意间却瞥见他手中不知何时攥上了个香包。

想来是早知今夜要与这尸首打个照面,提前备下了香料。

长安入秋的天气依旧炎热,那尸身虽被几块冰围着,面上却已尽数腐烂。想来是已经死了好几日,近两日才发现这尸身。

沈淮川扬了扬下巴,问道:“仵作,可还从他身上寻到了什么别的?”

隋意闻言心下一惊。这尸身究竟所谓何人?不仅惊动了户部尚书,竟是连仵作都来了?

思及此,她恍然忆起,前夜里这货船曾靠过一次岸。平日里行船虽也会以诸如缺少补给之由靠岸,却从未停靠过这样长的时间。

她原以为是此处转运使盘查得细、多问了几句。现下一想,原是船上艄公发现这尸身、又报了官,这才引得这些花花绿绿的官袍漏夜前来,围至此处闻这尸臭。

仵作并未多言,只递给沈淮川一本泛黄的信、一块石头和几个铜板。

隋意平日里常同玉石打交道,只方才那一眼便知,这尸首身上揣着的石头,正是块未打磨的玉。

“西北......”隋意状似无意地开口,漫不经心地瞟了眼沈淮川,又道:“原来是西北......对得上。”

沈淮川掂量着那块石头,瞥她一眼:“隋掌柜有何高见?”

“隋意不敢欺瞒,只瞧着此人身上揣着的这块玉像是自西北带回的。”

她看向沈淮川,顿了顿,又道:“西北一带,确有我朝铜矿。如此一来,隋意斗胆猜测,此人是自西北而来。”

边上着紫袍的老者轻蔑地笑了一声,捋着泛白的胡须,不疾不徐地开口嘲讽道:“你这小女娘,年纪不大,张口便是胡诌。你这货船自江南北上至京城,如何能越过西北?”

隋意倒没吭声,她的确也没想通此事。只是这事也不该由她想通——朝廷的俸禄又不到不了她手上。

那些官袍一人一句争辩了起来,隋意听了一会儿,这才知晓方才反驳自己的那绛紫官袍的老者正是当今大理寺卿,王霄。

不知是谁由触了他逆鳞,只见王霄拍案而起,怒道:“这小女娘本就信口开河,怎么,沈尚书真要信她这一面之辞?依老夫看,不如先回京,去寻那司珍寺的林少卿瞧瞧,再做决断不迟。”

见王霄颇为恼怒,倒是沈淮川开了口:“王寺卿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王霄竖眉紧皱,怒火中烧:“沈淮川,你明知面前这孩子是老夫族中幼孙,要叫老夫如何稍安勿躁?”

隋意又抬手遮了遮鼻子,顺带掩去嘴角笑意。怪不得这大理寺卿这把年岁还这般着急,原来这面目全非的尸首正是他族孙。

若仅说王霄这人,隋意是未曾听说过的。可提起他名前冠的这姓,倒是威风得很。

越歧王氏乃辅佐开国皇帝的沧云八氏之一,王氏虽非这沧云八氏中最为的那几支,却也算是手握重权、位高者甚。

王氏势大力大,想必日子也顺风顺水。偶见他王氏族中幼孙这般惨死,王霄这愤恨倒也在情理之中。

“阿齐失踪了半年,最后只寻到了个面目全非的尸身?我王氏的孩儿......到底是谁杀了他?”

失踪了半年?这似乎就说得通了。

隋意捻起这话在心中细细琢磨了一番,心下已有了推测。

沈淮川这户部尚书的官位虽能压王霄一头,只是王霄年愈半百,他再怎样也不会同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儿一般见识。

他阖了阖眼,压下心中怒气,将方才自尸身上搜出的铜板捏着,递给隋意:“隋掌且柜瞧瞧,这铜板可有异常。”

隋意眉头微蹙。

那铜板是自死人身上摸出来的——还是个快烂了半边儿的死人。

晦气不说,还腌臜得很。

她可不想碰。

隋意也不接过那铜板,抓着沈淮川手腕,翻动了两下那铜板。

沈淮川咬着唇,玩味地看了她一眼:“怎么?隋掌柜还要我给你捏着这铜板?”

隋意兀自转着沈淮川手腕,懒散地朝他看过去,挑衅般一开口,话带娇俏:“我瞧沈尚书还没看懂,眼下难不成不是沈尚书求我做事?怎么?连谁拿着铜板都要计较?”

沈淮川笑了一声,似有无奈,话语揉碎了咬在牙尖:“当真是睚眦必报......”

半晌,见沈淮川不置可否,她得寸进尺,肆意将沈淮川手指靠近烛火。

她存了心思戏弄他,也不管烛火光亮或昏暗、能否看清,只一味心思地将他手腕往焰上凑。

直至握着他手腕的指尖都感到热意。

少顷,隋意只觉握着的手腕轻颤了一下。她心道:这厮倒是真能忍,这般烫都不吭声。

隋意得逞地笑了一声,这才将那铜板拿远了些,置于烛火下认真瞧着。

半晌,她道:“这铜板有些蹊跷......”

沈淮川闻言抬眸看她,隋意见状放开他袖口,未几,开口道:“这是假的。”

话音刚落,鸣鼓阵阵,岸边打更声响。

“三更天——”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报更的声音一字一顿落入隋意耳中,声响愈发大了。

她偏头瞥向窗外。

百家灯火黯淡,却有无数燃着的火把围了过来。

船,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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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弄奸臣感情后他死了
连载中方不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