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蒙蒙亮，严城城外的月下亭已坐了一个人。
缪月身披一件黑色大氅，皮肤冷白，眉眼间具是锋锐。
亭外雪花漫天飞舞。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坐在亭子中间的石凳上，眼睛有些涣散，像是穿过皑皑白雪，落到彼方的虚无，唯有睫毛微微颤动，彰显着她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养伤期间，她终于明白了陆熙华为何能给燕平传一封密信。
原来陆熙华是夏国当朝相国之女，在外流落多年，三年前才寻到人，后入了宫得到夏皇的盛宠。
夏国渐起颓势，燕国又因燕平作战打得狄易节节败退，朝臣心生惶恐，夏皇欲求和，御笔亲拟诏书，遣驻边大将狄易出使燕国，彰显求和诚心。
这赴边传旨之人就是陆熙华。
缪月怎么也想不到，在她死后，陆熙华就成了相国之女，还投入了夏皇的怀抱。
陆熙华啊，陆熙华！
区区三年，就将她给忘个一干二净。
世人多对她评价性冷寡欲，难以接近，谁会想到她救下一个卑微至极的妓。更荒唐的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回事，一回过神，就栽了进去，无法自拔。
她对情爱向来嗤之以鼻，在过去十八年的人生中，将此道理奉为圭皋，可对象是陆熙华，又不尽然。
她从不说，陆熙华也就从不问，那时她以为她和陆熙华呆在一起，总有机会开口的。
这一等，便是生死两别。
有人死于寒彻冻骨的雪夜，有人言笑晏晏成就一段帝妃佳话。
怎叫她不能恨！
她来赴约，无非就是来看看，这个曾经把她哄得团团转的女人究竟成了什么模样。
亭外的风雪更大了些，落到亭内，斜风呼啸而过，风雪的暗影里走来一个人，步子姗姗。
缪月几乎是下意识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响动，藏在皑皑大雪之下，每一步都踩在心尖。
全身被凝滞的血液似乎都躁动起来，心脏狂跳，有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黑暗里的阴影逐渐变成清晰的轮廓，鼻尖的酸涩越来越浓烈，在亲身经历过死亡后，能够再看见她想看见的人，只不过隔了漫长又不漫长的日日夜夜，六百多天，她是怎么过来的？有没有想过她？有没有再回北虞？听到她的死讯会哭吗？
好多问题一下砸中她，那种恨意莫名其妙没了，在见到人都那刻，她还是心心念念，涨满心间的是汹涌而来的疼痛，怒意，布满，委屈，杂糅在一起，牵扯她心头的肉，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在亭子四周明明灭灭的烛火下，看着人慢慢向她靠近。
她的心又充斥喜悦，仔仔细细打量眼前这个人，她穿了一身白色妃袍，左手撑着绢伞，身上穿一件雪狐裘衣，不听话的雪落到她的身上，眉梢眼角带着点点雪意，呼出一口气，雪白的凝雾散在空气中。
缪月缓缓站起身，有些发愣，分不清这人是真的还是假的，不敢伸手去碰，她还是像过去那样，用眼睛去描摹她的五官，再将之印到自己心底。
有多久没见面了，三年还是一辈子？
身为缪月的她早就死了，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上，被敌人千刀万剐，被狄易一剑穿心，却还是比不过这一瞬间的锥心蚀骨。
陆熙华已经是贵妃了，她从来不曾属于过她。
陆熙华微微仰着头，端出一个笑,缪月觉得那不是在笑，“将军等了许久？”
缪月费了好大的力气，话才从喉咙滚出来，“你…”
可她又该说什么，现在的她对陆熙华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缪月闭闭眼眸，话都堵在嗓子眼，她说不出什么话，越发忍不住鼻尖酸意，于是转过身去。
陆熙华觉得这人有些怪，不过脸上的笑却是收了，眼神淡漠，这样的表情刻薄得刚刚好，在宫里，她最常做的就是这副表情了。
她微垂着眼睛，嘴角重新带着笑，身子似有若无贴着缪月，仿佛无骨的蛇，“将军这是不满妾身来迟了？”
讨男人欢心是身为后宫女人掌握的最基本的生存技能。
她看出了眼前这个人眼里浓重的**，这对她的结盟很有利。
缪月比她高将近一个头，她微微掂起脚，凑人又近了些。
缪月许久才平复下心思，偏过头与她对视，看了好久，目光中仿佛带着点幽怨，“熙妃……娘娘？”
陆熙华愣了一下，眼前这张脸很好看，那双眼睛看过来时却让人浑身一颤，具有极强的压迫感，恐是因为眼尾的泛红才削弱这种感觉。
这让她无端想起一个故人。
她不明所以，歪歪头，“将军想说什么？”
缪月动了动喉骨，眼神闪烁，“…没什么…”说着，坐回了石凳上，还是盯着陆熙华，像是要在她脸上盯出个洞。
陆熙华眼眸微动，顿了一会，走到缪月身边。
缪月微微抬头看她，眸光闪烁。
陆熙华笑了笑，抚上缪月的脸颊。
指尖冰冷的触感还是让她浑身发颤，她有些发呆，恍惚间陆熙华坐到她的怀里，搂住她的脖子。
“将军想要吗？”陆熙华不怕死地凑到她的耳根，嘴唇似有若无的触碰。
她见过很多次男人的**，都是脏的。
可这人不一样的，眼里的东西不让人难受，她无法明白那含义是什么，只知道对方眼底满满的……想要。
她既想要，她也愿意给，她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缪月呼吸重了一拍，浑身打了个机灵，只有她知道她曾经磨着陆熙华，将对方搂在怀里睡觉，想的最多的是什么。
那张无比熟悉的脸近在咫尺，若是忽略现下是个什么情景，她很高兴陆熙华主动，毕竟过去的陆熙华从不给她任何机会，总是躲着她，明明并不排斥，还很享受。
看来陆熙华真是变了……
缪月眸色越发幽森，眉间蹙起，揽住了陆熙华的腰，仿佛也留恋这片刻又虚伪的温存，她抿抿唇，不回答，抬手掐住陆熙华脖子，细细摩挲。
亭内烛火闪耀，经风一吹摇摇曳曳。
陆熙华为了配合她，稍微仰起脖子，以便她更好地抚摸。
她的手慢慢游移，时轻时重。
陆熙华的皮肤还是很脆弱，分明没用多大的力气，脖子上却出现了粉色的红痕，垂着眼睛，脸颊绯红，慢慢凑近她，温热的呼吸带着点白雾，喷洒在她的脸上。
想要与她接吻。
唇瓣略略擦过她的，她掐住了陆熙华的下颌。
那双柳叶眉轻微蹙起，似乎承受不住她这样重的力道，颤动睫羽，半睁开眼睛，眼里疑惑不解。
缪月冷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熙华呆愣，随即点点头。
缪月自嘲地笑笑。
现在她突然觉得十分不值当，她想着她，念着她，而陆熙华是贵妃。
她把心交了出去，陆熙华呢？
眼眸闪烁点点湿意，她将人掀翻在地，“娘娘如此，恐怕会错意了！”
陆熙华跌坐在地，身子有些痛，上方的人冷眼斜视她，浑身杀气。
她攥紧了手，揉了揉自己的掌心，一瘸一拐坐到缪月对面，笑了笑，“本宫还以为将军想，原是会错了意，将军毋怪。”
缪月眉头紧皱，事实上，她将人掀出去就后悔了，悔意来得莫名其妙。
分明是陆熙华对不起她。
陆熙华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卷，“既与将军结盟，便存了诚心，这张图纸是本宫对将军的诚意。”
缪月接过翻开来看，眼神逐渐变冷，这是北虞军军营的布防图！
她放下布防图，看着陆熙华，默了一会，“为什么？”
北虞曾是她在守护，陆熙华知道的，她亲眼见过，北虞将士赴汤蹈火，马革裹尸，在所不惜！
陆熙华垂下眼睫，“…将军未免问得太多。”
缪月面上起了裂痕，听闻宫中女人为了所谓的宠爱无所不用其极，陆熙华深受宠爱，她的动机自然不言而喻。
缪月的手攥成拳，咬牙切齿，“你真该死！”
陆熙华面色一僵，游刃有余的她此刻无法再笑出来。
远处的山巅只隐约在天际划过一条苍白的线，凛冽的风裹着雪落到亭内，卷起缪月的黑色大氅，缪月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记忆里的陆熙华不是陆熙华了，有些失望，起身要走。
陆熙华愣愣看着人，狼狈起身去拉人，“将军不想与我结盟了？”
缪月走到风口，冷硬的面颊沾了不少雪花，连眼睫上也有不少，她眼眶彻底红了，闪着水光，攥住陆熙华手腕，将她的手拉开，一副可怜巴巴样，说出话的话却冷若寒霜。
“不想。”
陆熙华脸颊微湿，她愣在原地，盯着远去的背影，眼睛发酸，燕平不同意，是不是意味着她会杀了自己…
不过瞬间，她的脸变得扭曲。
她并非没有做准备，若是结盟不成，她会杀了燕平。
“砰！”
她摔下一盏琉璃灯，瞳孔里倒映着一支疾驰而来的箭，却正对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