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烟灰缸

鸣甜闭着眼睛,仔细想了一会儿,天南地北,山川湖海,锅碗瓢盆,贝多芬和达芬奇,宇宙星辰都想了一遍,最后,茅塞顿开。

还差一根事后烟。

她坐起身,从床头柜上找到烟盒,熟练地取出烟,拿打火机,点火,夹着烟蒂,放到唇边,深吸一口,吐出烟圈,一气呵成。

然后,再度闭上眼,一边抽,一边回味他刚刚在床上的表现,想挑点欠缺的地方,让他回去好好练一练,想了半晌,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她不信他们第一次就这么契合,想再实践一次,谁知好巧不巧的,她的左胸又痛了起来,没有昨天那样剧烈,浅浅的,绵绵的,不至于晕过去,又足以提醒她一个冰冷的事实。

她是一个癌症患者。

鸣甜叹了口气,沉浸在尼古丁的安慰中,觉得自己还算善良,并没有立即扫兴地告诉这位摄影师,他刚刚抚摸和亲吻过的地方,不久后,可能就要面临溃败。

幸好,她不打算和他有任何交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绝世大美女。”

男人散漫的表情一滞,盯着烟雾里她朦朦胧胧的侧脸,声音严肃,“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怎么,还想要?”鸣甜吐出一口烟。

“我的意思是,参赛的摄影作品需要拟定一个名字,我不会把你的本名写上去,但我要知道你的名字。”他有些无奈地解释。

“哦,张三李四王翠花,你随便取吧。”

鸣甜食指轻弹了弹烟灰,再度将烟放到嘴里,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才说:“我一直觉得,名字不是作品本身的意义,名字是你额外赋予它的东西,名字本身没有意义,你想叫它性感的母蟑螂也行,叫它扭曲的蒙娜丽莎也行,都随你。”

这话新鲜。

男人第一次听。

“我叫林韫,森林的林,谢道韫的韫。”他在白雾里感兴趣地望着她,勾了勾唇,指自己,“现在,是我要知道你的名字。”

鸣甜有点喜欢他这种霸道的劲儿。

她翻过身,看着他的眼睛,学他的方式,一本正经地说:“我叫方莱,方丈的方,莱茵河的莱。”

她的表情很自然,说话的时候还在吞云吐雾,白烟飘渺里,目光如炬地望着他。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林韫真的以为她叫方莱。

一支烟很快抽完。

鸣甜不打算留他过夜。

“你住哪儿?回头我将衬衫洗了还给你。”她拖着尾音思考了一下,怕他觉得自己死缠烂打,轻声说道:“我还是送到那家美术馆吧。”

“可以。”男人开始穿衣服。

“吁——”

鸣甜吊儿郎当地吹了一声口哨。

他动作一顿,忍着不适,回头看她,又注意到她床边那个装满烟头的烟灰缸,有些克制地动了动手指,突然说:“不要这样。”

“嗯?哪样?”

鸣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个烟灰缸放在床头柜上,缸体上雕刻着繁复精致的花纹,藤蔓缠绕,花朵绽放,还有蝴蝶翩翩起舞,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

“你……喜欢?”鸣甜抿了抿唇,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大度地说:“正好我砸了你的手机,刮了你的车,踹了你的前杠,再加上你刚刚干活确实也辛苦了,既然你喜欢,那就拿走吧。”

她说完,像是怕自己会后悔似的,一只手赶紧将那个装满烟头的烟灰缸递给他,另一只手飞快把自己的眼睛给捂住了。

男人沉默好一会儿。

“……你是觉得我买不起一个烟灰缸?”他咬牙切齿地说完,笑了起来,“你,唉,一个烟灰缸能宝贝成这样。”

男人的笑声很悦耳。

鸣甜打算原谅他之前的无礼和冷淡,从手指缝里看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

“那你嘴角扯这么高是做什么,cos小丑?”

他笑够了,才说:“我不抽烟。”

“神经,不早说。”鸣甜把烟灰缸放回去,瞄他一眼,把它推进去一点,又推进去一点,最后满意地拿了一件脏衣服盖上。

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烟灰缸。

这可是传说中玛格丽特女王的同款烟灰缸,是她在英国留学时淘到的,很漂亮,重要的是,很坚硬,能把人一下就砸晕过去的那种坚硬。

她用了好些年,战果累累,实在舍不得送人。

“我走了。”男人说。

“走好,不送。”鸣甜准备眯一会儿。

大约十分钟后。

他又推门进来。

鸣甜睡眠浅,虽然他开门的动静很小,但刚刚酝酿好的困意还是荡然无存。

她从床上坐起来,一脸哀怨地看着他,“大摄影师,这里是七楼。”

“怎么?”

“七楼不是很高,你要是找不到下去的路。”鸣甜指了指窗户,恨得牙痒痒,“你可以从这儿跳下去,左转刚好就是车库。”

“我们……”他欲言又止。

这吞吞吐吐的样子,让她以为他在谋划下一次上床的时间,地点,还有姿势……鸣甜脑子里已经将车飙到了高速上,胸口的痛也跟着车速一起飙升,疼得她再也忽视不了了。

“我把电话告诉你,下次直接联系我。”鸣甜闭了闭眼,躺回床上,压住被痛感激发的暴躁情绪,努力缓和声音,“走吧,我明天还要上班。”

她喘了一口气,说:“记得买安全套。”

男人古怪地看她一眼,没动。

“你他妈还不走?”鸣甜扭头骂他,“安全套的钱都舍不得出?你好意思吗你。”

“……我是说,下次再给你拍照。”

“这个可以。”鸣甜松了口气,“走吧。”

她疼得太难受了,抱着被角,意识却很清醒,知道刚刚说的这句话也是假的,照她现在的病情发展速度,下一次找他拍照或是别的行为都不太可能成为现实了。

她不会让人看到自己丑陋的样子。

“你走的时候……”鸣甜捂着胸口,小幅度呼吸,“记得帮我把灯关上。”

“行。”

她等了一会儿,灯还亮着。

“你还不走?”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它那么执着,但它真的很美,无论是站在男人,还是摄影师的角度,它都是一件艺术品。”他突然说。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鸣甜听懂了。

她心里霎时舒服不少,连那痛也散了几分,又坐起身,拢了拢松松垮垮的睡裙,示意他走过来,“你喜欢的话,我再让你摸一摸。”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有些哀伤。

“你有点奇怪。”男人绕过床沿,走到她面前,用指腹抬起她的脸,“你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鸣甜心里一惊。

“我不知道,但你很奇怪。”

鸣甜浑身僵了一下,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身体异常,错开他的眼神,有些闷闷地说:“我很正常,刚刚只是有点……欲求不满?”

她越说越没有底气。

许多摄影师都会洞察人心。

鸣甜担心他真有这么准的直觉,因为那个地方仔细摸的话,已经能摸到一点肿块了,她希望他没发现那里的异常,但转念一想,发现了又如何,她得的是乳腺癌,又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疾病。

“你在害怕。”男人专注地看着她。

鸣甜往后缩了一下,想拉开和他的距离,却发现退无可退,她已经被抵到床头了,而且他力气真的很大,一只手就能箍住她的下巴,箍得疼。

她索性闭上眼睛。

“睁开。”男人命令她。

“那你给我松手。”鸣甜闭眼,咬他的虎口。

“这才是真实的你。”他松开手,像冷漠的大夫终于就诊结束,很淡然地说:“你有点完美主义倾向,但美没有上限,对自己不要太苛刻了。”

鸣甜没说话,喘着气,瞪他。

妈的,什么东西。

他好脾气地伸手过来,“让你咬一口?”

“滚你妈的,你还装上了。”

鸣甜裹着被子,将头也埋了进去。

被褥下,狭小的空间很快被她的呼吸弄得潮湿闷热,她闭着眼睛,听到脚步声响起,接着是灯关掉的声音,然后是门关掉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还有客厅大门关上的声音。

很轻,但还是能隐隐听到。

他走了。

这次是真的走了。

鸣甜脸都憋红了,从被子里钻出来,大口呼吸了几次空气,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眶忽然酸得不行,还有两滴眼泪顺着眼尾流了出来。

“不争气的东西。”她骂自己。

窗外黯沉的夜渐渐消散。

马上就要天亮了。

按照以往的作息,她会在七点准时起床,化上精致的妆容,穿上利落的职业装,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去公司楼下买一杯咖啡,然后和擦肩而过的同事虚情假意地笑笑,最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以前,她觉得光鲜亮丽的都市丽人生活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完美生活,但现在,她不这么觉得了,也不想再过像个陀螺一样不停旋转的生活了。

她需要自由,在死之前,要解放自我。

鸣甜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了一会儿,翻到一盒快用完的安全套和空了的烟盒,还有一些杂乱无章的香水瓶子,没找着自己的手机。

她光着脚走出卧室。

破晓时分的光芒穿过窗户洒进来。

半明半暗之间,鸣甜看到进门后就脱掉的黑色长裙、蕾丝内衣内裤整齐地晾在阳台上,那双歪歪扭扭的高跟鞋也规整地放在了鞋柜里。

“他还有强迫症。”鸣甜有些意外。

一般搞艺术的多少有点放浪不羁,她从业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几个爱干净的艺术家,包括她自己在内,也是一个邋遢随性的人,像他这样爱整洁的人倒是少见。

鸣甜想到他之前去而复还,心里恍然大悟,他不是找不到路,而是正在打扫她家……

她正感慨呢,忽然看到她的茶几也干净了,吓得心脏突兀地跳了几下,赶紧打开客厅的灯,一看,垃圾桶也空了。

“……”鸣甜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这个叫林韫的摄影师,竟然帮她把垃圾倒了。

她一边觉得这人挺有意思,对个一夜情对象都能体贴到这份上,一边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脱离自己的掌控,但此时的她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只是希望他没有发现垃圾桶里的那份诊断书。

手机正在充电。

鸣甜拿起来,看到了他发来的消息。

【下次记得找我。】

【它很美,你很美,我们很契合。】

“嗯,你想得很美。”

她哼了一声,心情奇怪地好了起来,打开微信,没有迟疑,递交了辞职申请。

林韫:对对对,我想的美(猫猫哭泣)

第5章 烟灰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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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雾花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