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肩胛骨

鸣甜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继续说:

“灰色山丘和暗沉天空宣告了你的照片主题——荒芜。这女人穿着一身绿,或许想表达荒芜中生存下来的希望。可她的头高高昂着,展开的双臂却向下耷拉,也许连你也没有发现,她背部的肌肉处于放松状态。”

鸣甜顿了顿,有些遗憾地说:“她并不觉得这里是一处绝境,因此,她的表现是矛盾的,所以,你这张照片传递出来的思想也是矛盾的。”

男人调整角度,站在她身后。

他很高大,光是影子就能盖住她的身体。

鸣甜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视线越过她今晚精心打扮过的身体,专注地看着那张照片,似乎是在默默思考她刚刚说的话。

虽然,这种无视以往是她最讨厌的,但此时此刻,偏偏正得她意。毕竟,没什么比搞定一个眼里没有女人的事业型男人更有成就感了。

“这是一张废片。”鸣甜添油加醋。

男人散漫的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阴霾,戾气和怅然同时浮现,却还是教养极好,一句重话也没说出来,从她手里默默接过照片,挂在绳子上。

鸣甜诧异,“废片你也留着?”

“我承认它是一张废片。”他散漫一笑,不急不缓,说:“但这不影响它的意义。”

“可是,我有办法让它更有意义。”鸣甜垂眸望了望两人刚刚短暂接触的手指,克制地拉了拉他的衣袖,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的声音很轻,在暗室里荡起道道回音。

“你什么意思?”男人推开她的手。

鸣甜闭了闭眼,回味手臂上他留下来的热量,心头有些燥热,伸手去玩显影池里的水,说:“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男人沉默着,古怪地瞧了她一眼。

鸣甜望着显影池,又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他终于确信心中的猜想,转身离开,又好像觉得自己被她羞辱了,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看她,“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鸣甜也抬头看他。

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

这次,她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脸。

红光下,他的眉眼冷峭,面部线条干净利落,眼神深邃,嘴唇纤薄,眉骨和鼻尖都撒着一层淡红色的光影,虽是一副愠怒抗拒的姿态,偏又带着一股散漫恣意的感觉。

很矛盾,也很性感。

鸣甜舔了舔唇,像在打量一具裸.体石膏一般,上下扫视他,目光不掩饰,不收敛,也不柔和,直到那双本就愠怒的墨色瞳孔里溢出更多的怒来,她才慢吞吞地收回眼神。

“你长得不错,身材比例也好,如果以后不打算当摄影师了,可以考虑去美术学院。”鸣甜不怕他生气,带有几分戏谑意味地说:“当人体模特。”

她造作地捂住眼睛,“不穿衣服的那种。”

男人眸子一寒,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打开门,“请你立刻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很冷,冰霜似的。

鸣甜抱手,“我就不离开。”

“随你。”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脚步很急,好像真的很嫌弃她,又好像忘了这里其实是他的地盘,该走的人应该是她。

那扇门晃了两下。

走廊外轻盈的蓝色光束扑了进来,与暗室的淡淡红光缓缓交汇,慢慢融为一体,渐渐化作一抹更为沉寂幽暗的色彩。

鸣甜听着他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沉默一秒。

“你要逼我说实话吗?你的镜头已经死了!”她大声诅咒:“你不回来,那你这辈子拍的每一张照片都是废片!每一张都是无法拯救的废片!”

门外的脚步声还是越来越远。

她插着腰,加大音量,又骂一句:“你的镜头从此死去!将再不复生!永不复生!”

鸣甜骂完,心中还是窝火不已,一开始还能勉勉强强保持冷静,但后面越想越气,越想越烦躁,恶狠狠地一脚踢向墙壁,连续踢了三四脚,心中的怒火才稍微平息下来。

她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落锁的声音。

他回来了。

鸣甜微微一愣,没想到刚刚那一通胡乱咒骂竟然奏效,心中的无名火瞬间消失殆尽,转而又被另一种火取代。

她垂眸望着空空荡荡的显影池,决定先给他一点甜头尝尝,问:“你的相机在哪里?”

男人几乎秒懂了她的意思,在旁边的桌子上翻找起来。

“快点,我等不及了。”鸣甜忽然脸色惨白,精心描绘过的妆容开始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该死,左胸又开始痛了。

她深吸一口气,捂着胸口,转身面对男人,他已经立好了三脚架,正一脸玩味地看着她。

鸣甜毫不犹豫地脱掉了身上摇摇欲坠的黑色长裙,在他揶揄的眼神里,一脸挑衅和不屑地把内衣内裤也脱了。

她表情很平静,用命令的语气说:“现在,擦干净你的镜头,准备好了就开灯,光线、角度、构图,明暗对比……这些东西不需要我教你。”

男人凝视她,“你很自信。”

“别废话。”鸣甜吼他。

她没有闭眼,脸上也没有一丝羞涩的影子,而是死死盯着男人的方向。

她要知道,这个被她选中的猎物会用什么表情看她的裸.体,眼里会不会有难以掩饰的鄙夷,抑或是压制不住的欲。

暗室里昏暗的红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但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模样。

“操,我要看着你的脸。”鸣甜猛地背过身去,胸上的疼痛使她焦躁易怒,大声骂道:“妈的,你在磨蹭什么?开灯,我要看着你的脸!”

男人一边打开相机电源,一边关闭暗红光源,摁下蓝色光束的开关,听到这话,语调懒散地问:“为什么?我能让你更快进入状态?”

“为什么,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让我的身体被一个脸都不敢露的丑男人看见。”鸣甜又痛又急,破口大骂:“不想拍就滚。”

她被胸上的痛刺得蹲下了身,蜷缩在角落里,蓝色光茫笼罩在身上,背上的肩胛骨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正在微微抖动。

“咔嚓——”

一张照片拍成。

“你放心,我不丑。”男人说:“转过来。”

“你最好不丑。”鸣甜冷着脸,转过去。

他按下快门的动作停了停,真心赞美:“站在摄影师的角度,你的身体确实很美,曲线也很漂亮,难怪你刚刚那么嚣张。”

男人由衷赞叹着,接连又拍了几张照片,漆黑的眸子里,碎星越来越亮,厚厚的阴霾一扫而光,竟然觉得自己枯萎多年的灵感涌了出来。

他的镜头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

“用得着你说我漂亮?”鸣甜痛得大口呼吸。

快门按下的声音此起彼伏。

她的意识渐渐恍惚,好像回到了英国,回到了和方莱还算甜蜜的那些旧日子里,又好像回到了更加遥远的小时候。

那时,妈妈把她放在腿上,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抚她:“甜甜,快看镜头呀,别怕羞,你是妈妈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我们甜甜最美啦。”

美。

她此后的二十多年都困在这个“美”字里。

鸣甜有些痛苦地拍了拍胸口,将眼眶里的泪硬生生憋了回去。妈妈说她长得美,方莱也夸她长得美。可到了最后,她还是被他们抛弃了。

现在,赋予她美丽的生命也要抛弃她了。

在快门声中,在破碎的记忆片段中,鸣甜的思绪渐渐下坠,她变得不再是自己,在男人的提示下,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

她在心中祈祷:上天啊,在生命结束之前,让我再一次绚烂地绽放吧,让我绽放……

鸣甜流下了眼泪。

快门声没停,可她已经麻木。

“你的眼睛很漂亮,很可怜,看着我,抬头看着她……”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严肃冰冷,“听到了吗?用那种充满悲情宿命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声音带着命令式的口吻。

现在,是他在主宰她了。

鸣甜轻轻点头。

最后一张照片定格在相机屏幕上时,门外已经没了任何声响,而她的左胸早已不痛了。

鸣甜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凌晨三点,她和他,在这间暗室,待了足足四个小时。

“今天到此为止。”男人说。

鸣甜虚脱似的坐在显影池边上,一双光洁细腻的腿晃来晃去,垂着脑袋,有些恍然地想,自己竟然会花四个小时拍一组照片。

四个小时。

她拍了一组记录她身体的照片,或许,也是最后一组照片,因为,她的身体快要溃烂了。

“傻了?”男人走过来。

鸣甜缓缓摇头,坐着一动不动,她现在既不想动弹,也不想说话,只想抽烟。

“你先把衣服穿上。”男人将相机收了,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宽大的衬衫,递给她,懒散道:“别忘了,我是一个摄影师,也是一个男人。

他语气很沉,“一个身体机能正常的男人。”

鸣甜这才回过神,接过衬衫,往身上一挡,跳下显影池,向前迈一两步,有些自豪地看着他,“怎么样?刚刚没骗你吧?”

她指的是让他镜头活过来的事情。

男人微微挑眉,不反驳,也不赞同,静静地看她,见她温玉一样的胸线起起伏伏,礼貌地侧过了头,将她迟迟不肯穿好的衬衫扣上,又在一地狼藉里寻找她的黑色长裙。

“它漂亮吗?”

鸣甜熟视无睹地看着他清理现场。

她抬脚点了点,示意他将那两只东倒西歪的高跟鞋给她穿上,又将手放在左胸的位置,固执问:“你的镜头一直停在这里,你觉得它美吗?”

男人眉头微皱,还是沉默。

他不仅不说话,甚至连鞋也不给她穿。

“没劲,拔吊无情,哦,说错了,关机无情。”鸣甜穿上鞋,抬眼看他清俊冷峭的五官上是清醒抽离的表情,心里又郁闷又烦躁。

她又想抽烟了。

鸣甜闭了闭眼,抬头瞥他,沉默半晌,面不改色地说:“现在,该轮到你给我支付报酬了。”

鸣甜:给不给,就问你给不给

第3章 肩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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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雾花树 /